李星宇 | 寻声西游记

“在新疆，不管会不会弹，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把都塔尔。”

李星宇

独立音乐人 声音艺术家

我是北京人，我们家正对面是新疆办事处，那里的新疆菜非常地道。我常闻到他们烤羊肉串的味道，但那个时候没有钱，买不起一两元钱一串的羊肉串。所以我从小立下志向：有一天要吃新疆的羊肉串吃到心满意足。

后来，我学了音乐，大部分创作是遵循西方古典音乐的传统，我想创作中国人自己的音乐，却感到无从下手。想了解中国音乐文化应该从什么地方找线索？究竟什么才是中国音乐？

寻声新疆

在思考和寻找的过程中，我发现上千年前很多乐器是从新疆地区传到内地的，唢呐、琵琶、筝等乐器都是从西域慢慢传到内地的。

为什么这么多内地乐器都是从西边进入到中原，慢慢演变成大多数中国人认可的中国乐器？这让我感到很好奇，我想到新疆一探究竟。另外，在研究音乐的时候，我会思考什么是中国音乐的未来。

这貌似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目标，但对我们每一个音乐人来说，我们希望大众眼中的中国音乐不再是好莱坞制造的中国音乐，比如《功夫熊猫》中唐人街里的音乐。那不是中国的音乐，中国的音乐是非常多元的，尤其是新疆这个地方，有几千年的积淀。

下面播放我作为制作人制作的唐代雅乐的复原（视频4分59秒，来自唐代礼乐复原组）。有没有出乎意料？这个是完全按照古谱复原的唐代雅乐。

另外，还有一段雅乐，跟它的风格不太一样。

这两段风格完全不一样的音乐，就是千年之前唐代的雅乐。这段音乐中的一些乐器听起来很特殊，但可能对新疆的民乐音乐家来说很熟悉，比如筚篥（也称管子、巴拉曼），它是新疆的乐器，但是慢慢传到西部地区，慢慢再传到更东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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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千年前音乐之都的神秘面纱

在唐代，很多的乐器已经融合在一起了。原来新疆有个地方叫龟兹，就是现在的库车。在当时，龟兹的音乐非常繁荣。现在的音乐之都是维也纳，那1000年前的“维也纳”就是龟兹。当时，来自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都在这里汇合，他们歌舞升平，交换着不同的文明。

隋唐时期，有一个叫苏祗婆的人，他把西域的音乐带到了中原地区。他把这些音乐教给那里的乐师，奠定了中国古代的五调七声的概念。虽然五调七声基本上已经失传了，但是留下的一些文献也可以让考古学家、音乐研究者发现更多古代音乐的秘密。

这些音乐现在听起来非常像外国的音乐，甚至有人认为是日本音乐。没错，日本雅乐就是从中国雅乐发展出来的，它保留了很多中国雅乐的元素，有一部分就叫唐乐。

描述晚唐故事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其中大量配乐就是雅乐，但是用的是日本雅乐，跟中国雅乐相关性不大。这样一系列的关联都让我对新疆产生了特别大的兴趣，所以去年我就做了一个新疆的寻声项目。

在这里，我想特别纪念一位先生——周吉老师。他写过很多关于新疆音乐的记录，包括新疆音乐木卡姆等一系列的记录。他让这些音乐融入西方的音乐体系，然后用五线谱把它记录下来。周吉老师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边采风、收集新疆音乐，把这些东西整理成册，出版成书。

但是很可惜，周吉老师已经过世了，所以新疆这边的音乐文化也发生了非常多的损失。现在还有一些年轻人也在做这样的事情，包括我们这次新疆西游记项目的向导，他和同伴们还在努力去完成这些事情。

我做这个演讲是想从一个亲历者的角度，从音乐人的角度告诉大家，这里有非常多的有意思的东西，希望大家来发掘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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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旅途中，聆听有关音乐的故事

我们6个人一共租了两辆车，在新疆转了一个多月，一路上一直在用感叹词形容我们的感受。那样的壮阔景象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们的旅行一方面是为了追溯这边独特的民间音乐，另一方面也希望看到新疆的风景。

新疆的风景非常漂亮，在这之前我去过世界很多地方，但是在新疆还是发出了特别多的感叹。短短的一个多月我们欣赏了无数风景。

我们的第一站是伊宁，湖水特别清澈。新疆的朋友都知道，那个地方是多民族的聚居区，我还发现这里有很多“外国人”，我朋友跟我说，这些不是外国人，都是俄罗斯族。

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少数民族都生活在这个区域，这里不光有维吾尔族的木卡姆音乐，还有俄罗斯音乐。

这是我们在伊宁遇到的非常不一样的俄罗斯族的艺术家。他收集了好几百个不同年代出产的手风琴，还修建了一个手风琴博物馆。

这次旅行，我们还特意去拜访了一位令人尊敬的艺术家——木沙江大师。在我们见面之后三个月，他就去世了，我们是最后一批面对面采访他的人。

我对他说，我们不是记者，也不是媒体，就是一群热爱音乐的人，到这里就是想听您讲一讲都塔尔的故事（维吾尔族传统弹弦乐器）。在新疆，不管会不会弹，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把都塔尔，聚会的时候只要有人会弹，就可以弹起琴唱起歌。

我们去木沙江大师的家里拜访，在那里看见他的徒弟还在制作都塔尔，这令我们印象深刻。

我们离开伊犁之后到了库尔勒。我们的路线是先从乌鲁木齐过赛里木湖到伊犁，在巴音布鲁克的时候，经过一段高原的路程，海拔大概有4000多米，我们的摄影师还出现了缺氧问题，但是那边的风景非常漂亮。

我们到了尉犁县之后，找了一些民间的艺人一起聊天、玩音乐。他们给我展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乐器，叫弹布尔，它有很多共鸣弦。

都塔尔弹出来就是弦的声音，弹布尔弹出来一根弦会发出很多弦的声音，它的声音非常丰富，我用南美洲的乐器跟他们一起合奏了一段音乐。

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在品尝美食，喝伊犁的格瓦斯，一直到深夜。虽然我们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各自的成长经历不一样，缺少共同的话题，但是拿起乐器的时候，我们就有了共同话题，成为特别好的朋友。

图中这个人的经历非常有意思，他是一位罗布民歌传人，现在我们听一段他的歌曲。

这段歌曲有一句歌词是：我的头转得像风车一样。很多时候在我们写作的时候，不会去用这样的比喻。一些民间的诗歌非常有意思，有充满想象力的歌词。

这个人的爷爷原来是一个吟游诗人，身高两米多，不同地区的人发生纠纷时，他经常去打抱不平。那时候，吟游诗人通过写歌表达不满，维护正义。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走在街上，看到两个女孩骑着马把路人撞倒，却毫无愧疚，趾高气扬，后来还知道她们是国王的女儿。

当时，这位吟游诗人就写了一首歌记录了当时的情景，教育这两个女孩。那时候吟游诗人就很少，歌曲也不多，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国家的人都听懂了，都学会了这首歌，羞得两个姑娘都不敢出门了。

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在我采风的过程里了解到很多这样的事情，在我以前的生活里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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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声音释放孤独，建立交流

我们离开库尔勒后，就到了吐鲁番，吐鲁番是我去过的最热的地方。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铁匠。可能很难相信，这些民间音乐大师很多都是农民出身，他们有农活要干，也有各自的职业。

这位铁匠有一个绝活——无影手，在他演奏完以后，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是不是基本上看不见他的手了？他的每个手指都在拨琴。

在库车，我们邀请到了当地的文化馆馆长，他找了当地的老艺人给我们演示音乐。

在库车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让我们特别难忘。在库车老城，基本上没有游客，那个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对我的一位同伴说，说:“姐姐，你怎么那么漂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我的朋友非常惊讶，但是慢慢低下头，小女孩就亲了她一下。小女孩还把她的弟弟介绍给我们，那是一个很腼腆的小男孩。那天是她弟弟的生日，我们都跟他打招呼，说“生日快乐”，两个孩子都特别开心。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特别有意思，在城市里生活久的人很难有这样的感受，就是人和人之间那种非常单纯的交流。

从库车离开以后我们到了喀什，在这里遇见了一些孩子，他们当时正在房间里一起过生日，我们在门外偷偷看。

刀郎这个族群非常特别，和其他地方的木卡姆有很大区别。他们唱的时候是一种吼叫的状态，好像要在戈壁荒漠中释放内心所有的不安和孤独。

最后，我们回到了乌鲁木齐，我租了一间录音棚，跟新疆的音乐家合作，一起即兴创作。我做电子音乐，鼓手做打击乐，新疆音乐家做民乐，进行了很不一样的跨界的创作。每天和不同的音乐家合作，每个音乐家进行三个小时即兴演奏，现场录音。

最后我想说，今天的时间有限，我没有办法把所有在新疆发生的故事分享给大家。我想做的是用声音去记录很多行为。为什么？因为当你在倾听的时候，会发现你可以跟对方有一个非常有效和合理的交流。你会发现，你在喋喋不休的时候，对方一句话都没有听到，因为别人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我会想一会儿我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他，或者说我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回应他，所以交流是断掉的。

倾听-建立一种平等的交流

我用声音去记录，也是想和很多不同的人和地方建立一种合理、有效、公平的一种交流，互相去倾听对方，这样我们才能在一片土地上获得安宁。这是我在新疆的所有的行程，希望喜欢新疆的人多多来这里亲身感受。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自己亲身经历这样的过程，这个才是最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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