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人的怀念:母亲的手丨母亲节专稿
时间:2022-07-06 13:26:59 来源:科普之家 作者:返朴 栏目:人物 阅读:107
撰文 | 丁玖(美国南密西西比大学数学系教授)
一年一度的母亲节来临了,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是我失去母亲后的第一个母亲节。2021年11月8日上午10时59分,距我因美国疫情在家网络授课还差一分钟,我突然发现远在扬州的家兄38分钟前发来的微信:“120正在我家抢救妈妈,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我一看顿时如遭晴天霹雳,嚎啕大哭,匆匆回信“妈妈!”“我不能教书了!”在那悲痛万分的时刻,我怎能教书?那天余下的时间,我基本上泪水长流。
其实,在家兄匆忙告诉我噩耗前的四十分钟,母亲跳动了93年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不像先她十八年前因病去世的父亲,她走得安详,几乎就像在睡梦中离开亲人一样没有太长的痛苦。尽管众多亲朋好友以 “高寿” “喜丧” 安慰我,包括她五十年代教出的最优秀学生之一高允翔很快发来的 “王先生已是高龄” 节哀问候,我长达几个月间一直被悲伤折磨,眼前不时晃动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涌起对她的万分怀念。我的兄长和三个姐妹也异常伤心,尤其是与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陪伴晚年母亲的家兄痛不欲生。
今年春节是我失去慈母后的第一个祖国大节日。当天,我无法像往常一样向她视频拜年,但是我更多地想起了她的一生以及我所知道或亲历的往事。我的缕缕思绪突然像一支毛笔,在我的脑海里画出了一双清晰可辨的手。那是母亲的一双手,这双手是她一生经历的象征,它们参与了母亲少年时的饱读诗书和浸润砚墨、青年时的私塾家教和创办学校、壮年时的挥舞教鞭和再创学校、中年时的忍辱负重和不畏困苦、老年时的奉献才华和指导孙辈、晚年时的回归书法和畅游书海。这是一双知识分子的手,自幼年识字三千后她就手捧线装古书诵读四书五经、紧握狼毫羊毫临摹颜筋柳骨。它们曾经是名师千金娇嫩无比的书生之手,但从我六十年前熟悉它们起,这双手已经被时代的风沙吹得变形裂口,所以这也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劳苦之手,它们承载了她五个子女的成长历史,托起了后辈两代人的上升之梯,引起了我无穷无尽的回味思考。这是一双不朽的手,当代“罗丹”可以将之雕塑成中华民族百年时代的一个缩影。
作者与母亲80岁生日时的合影
寻梦之手
多年前,我在家里见过一本“字典”,是我外祖父王维藩(字建屏)在他小女儿即我母亲四五岁时用毛笔为她书写的“识字簿”,封面写着女儿的字“惠如”。外祖父生于光绪十二年(1886),几年前我回国探望母亲,从她那里看到外祖父于她出生前两年为自己写下的四十周岁小传,特地复印一份带回美国,并且将文言文译成白话文。翻译过程中,有好几处用典我没有看懂,微信中母亲一一给我讲解。在自传中我读到外祖父回顾自己“四龄就学,目不能与几齐。字方举手执以示之。背书必先同学,否则泣,盖不甘落人后也。五六岁时,伯叔辈新年携游庙宇会馆,指询楹联匾额,辄应声而识。”外祖父自幼聪颖好学,却因“丁内艰,迨服阕,即出应县府试。虽名列前茅,科举适停。院考终止,英雄已无用武之地。此先生科名一阨也。”之后外祖父进入镇江府中学堂,“每次考试,必列最优等前三名,而未尝小过一次。品学兼优,无待言矣。”辛亥革命前,他考入两江法政学堂,学校短暂关闭后翌年复入民国法政大学大学部就读,“终因兵乱而罢。”从此外祖父一生教书,教出不少后来的名人,直至解放。不惑之年后他喜得幺女,很快发现她像自己幼时一样天赋异禀,信奉孔夫子“有教无类”民主思想而绝无“男尊女卑”封建余毒的他决定给予她最上等的栽培。他“盖不甘落人后也”的禀性也被他小女儿继承下来。
作者母亲幼年时的照片
同样坚守孔夫子“因材施教”教育方针的外祖父认为小女儿最适宜在家接受他的古典真传。作为名震一方的教书先生,他对年长家母十岁的大女儿却缺乏亲手施教的热忱,只是因为他坚持认为她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这似乎与傅雷认为他的小儿子“不是搞音乐的料,却是教书的料”一个腔调,过分了点。然而,小女儿却给了他亲手实践自己教育哲学的机会,也希望弥补自己年轻时由于兵荒马乱以及家庭衰败所导致“梦断大学”的一生遗憾。然而,1937年12月,正是小女儿刚刚跨进九周岁的同一个月,新的兵荒马乱出现了,这一次是“外侮”。多年中,只要是外祖父向名震江苏的扬州中学推荐学生,无需考试就能录取,可见他的信誉和威望。他的大学同学兼“桃园三结义”的陈杰夫正在那里担任高中部教导主任,外祖父本来计划翌年将已在家中读遍经典的小女直接送到扬州中学读初一,但屠城南京后的日寇继续向江北屠杀过去,我的祖父成了他们子弹下的冤死鬼,使得那年九周岁的我的父亲从此失去了他的父亲。这场浩劫也导致我的母亲年方九周岁就永久失去了接受正式学堂教育的机会,她的一生只进过总共一年半的学校。否则,她有可能和长她两岁的江泽民先生在扬州中学同窗共读,因为她不到十周岁就应该理所当然地被保送到那所名校念书。三十年后,不到十周岁的我从父母创立的六年制小学毕业后进入初中,成了家乡江都县中学历史上最小的学生。
由于外祖父是地方硕儒,一代名师,假惺惺要安抚民心的日寇邀请他出来做官,维持秩序,但是他是有民族气节的文人,绝不当侵略者的帮凶。于是天命之年的他率领全家从城里逃到乡下,继续执鞭。之后的五六年,小女儿跟随父亲在家自学,作为整天沐浴于书香的千金小姐、读书料子,她只手捧古书,不事家务,因为我的外祖母已将家里打理得温馨暖人。十多岁少女的手指,洁白细腻,与同样光洁的书页融为一体,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沉浸在浓厚的父母之爱中。
母亲告诉我们,她十五周岁就开始执鞭授徒了。十一年前,我中学母校退休语文教师、自称“七四老人”的张学泰先生,将他撰写的一幅裱好的秀丽小楷《滕王阁序》赠给了家母在美读大学本科的孙子和读研究生的孙女,并给这对堂姐弟附了一封长信,表达了对他们的爷爷奶奶由衷的崇拜。信中说:“奶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牙牙学语时便显示了非凡的记忆力,在盛字丁的木盒上有‘惠如六岁,识字三千’曾外祖父的题字。六岁相当于幼儿园大班孩子的年龄却认识了七分之六常用汉字,相当于小学四年级水平。”
信中有一段专讲了家母的轶事,连我们子女都没有听她提过,不妨抄录如下:
奶奶学以致用,才思敏捷。十五岁时结束学生生活,她读书多,记得牢,用得活。同年有人托曾外祖父为其推荐一位学识丰富的家庭教师教她千金读书,曾外祖父便让奶奶充当此任。主人见到奶奶,心想,这个跟自己女儿相仿年龄的小姑娘能完成任务吗。便与奶奶交谈探知奶奶的知识底细,随即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便将纸笔丢给奶奶。奶奶一看,写的是“黄鹤楼中吹玉笛”,奶奶心想:“口试以后又来笔试,既考书法又考文笔。”这时传来了白浪三下,寺院钟声,这钟声触动了奶奶的文思,便挥毫写下了“白浪山下撞金钟”的下联。这时奶奶身后传来了主人爽朗的笑声:“好秀美的书法,好工整的对句,好才思敏捷的女秀才。”奶奶便走上了教育工作的第一站。这是富有诗意般的第一站,这是值得自豪的第一站,这是令人称羡的第一站。
几乎没有正规学历的母亲,就这样开始用她天赋加苦读获得的文史知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我听她讲过,那时的她被富人家聘为家庭教师,由于精通古文,熟记史地,又善诗文,成了远近有名的小先生,也拿到那些“大户人家”的丰厚报酬。由于她生来貌美,皮肤白皙,加上拥有周围罕见的满腹经纶,不到几年,有钱人家提亲者络绎不绝。自然,富家子弟谁都想娶回一位才子佳人集于一身的妙龄女郎。
但是,清高且有智慧的外祖父绝非只看身外之物,他看重的是身内之物。只比家母大一个月的家父获得了未来泰山的青睐。父母从未向子女透露过他们当年“赵明诚李清照”式的花前月下诗词唱和的卿卿我我,但是在我父亲2003年秋病逝后的那年,我目睹过母亲悲情写下的几首七律诗词怀念亡夫。我读高中时听过一位同学告诉我,我外祖父被家父写给他的信的文采及书法迷倒了,觉得只有他才能匹配自己的爱女。父亲少时比母亲苦,因为他九周岁时便失去父爱,少了一半的家庭温暖。尽管他的父亲既拥有财富又走遍天下并将长子送进大学读法学,但作为次子的他却因飞来之祸导致家道中落,只读了几年私塾便开始了学徒生涯。在镇江他一直保持旺盛的求知欲,又拜一位名震江南的书法家为师,练出一手好书法。由于他头脑灵光,责任心强,深得老板器重,等到他于1948年二十虚岁结婚时,就靠自己的财力置办了一套高质量的家具,用了几十年都没有坏。上文提到的张老先生信中这样描绘了我的父亲:“爷爷天资极高,勤学好问,知识面广。古典文学、篆刻、四体书法样样皆精,就书法而言,人们只见过王举人(家乡人,他以书法见长)的楷书、行楷,从未见过他的篆书、草书,就书法全能而言,爷爷还超过举人。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爷爷出头露面多,接触社会广,名气比奶奶大。”
作者父母结婚照
在整个四十年代,中国要么河山破碎,要么同室操戈,日寇剥夺了我父母早年受教育的权利,但铸造了他们自学成才的精神和意志。在家庭的庇护下,在书香的熏陶下,美丽的少女长成知识青年,她的双手弥漫着书卷之气,白嫩光滑,从未受到摧残和蹂躏。这双寻梦之手正在黑暗中指向蓝天,伸向未来。
奉献之手
我是父母结婚后第十年的产物,降生在他们开办的第一所小学内。三年后我的妹妹也在那里出生,于是父母总共留下五个子女,从老大起,性别交错排列。六十年代前,我对父母自然没有印象,我对家人的最早记忆大概是在五虚岁那年,因为我跟在大姐后面奔跑时被学校的大门槛绊倒导致满嘴鲜血直流。我到现在还记得惊慌失措的祖母用又湿又脏的抹布乱擦我的嘴巴,导致我的下嘴唇内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痕。
新中国成立后,私塾先生的职业消失了,所以我母亲面临抉择。当时像她这样具有文才的知识女性特别稀少,新生的人民政府有关当局也鼓励她离开老家参加革命工作。但是家乡方圆几里还没有一间教室,乡亲们的孩子需要接受正规教育,于是我父母这一对年轻夫妇办起了学校。开始它属于民办,只是四年制初级小学,父母教“复式班”,即不同年级学生同在一个课堂轮流听讲。这所用地方命名的“墩头小学”,校园就是一座古寺庙,和尚被赶走,在两棵生长了几百年的巨大银杏树下,沉闷的念经声被朗朗的读书声取代。很快学校升格为公办,并扩展成六年制的完全小学,他们也转正为公办教师,吃国家的皇粮,但是比结婚前的收入少了许多。父亲被任命为校长,一些师范院校的毕业生分配来任教,从此学校兴旺发达。没有学历的父母很快在职完成了中师培训,由于母亲公认的汉语知识和悠久的教书历史,她基本上教高年级的语文。
父母五十年代初的最早几批学生还有一些健在。他们一般都只读到高小毕业甚至初小为止,但是在丁先生王先生的调教下打下了扎实的语文基础,我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令我惊奇的是他们的字都写得很有间架结构,不像现在大部分大学生写得歪歪扭扭,他们的文字表达能力也很强,公文信件写得条理清晰,绝非像许多当代青年写的文章文理不通。他们当中有几个特地告诉过我,当年读书时都认真学习甚至模仿我父母怎样写字。的确,由于父母少年时代的书法训练,他们在解放后由毛笔字转成的钢笔字写得就像字帖一样优美,黑板上的板书也是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尽显功夫。迄今我没有见到过钢笔字或板书比我父母写得更漂亮的人。
“认真”也是母亲留给我们的记忆和遗产。知识精深和敬业精神是她一生教学成功的两大法宝。她具有极高的职业道德,全心负责,从不敷衍。她常常告诫我们,做人必须正派,做事就要做好。大姐一直记住母亲对她踏上社会后的要求:“凡事不要说不会,学中干,干中学。”我也记得花甲之年的母亲在美国时对我说过:“如果我年轻二十岁,也要学英语。”家兄、二姐和妹妹都讲过课,深得母亲的教书艺术真传,尤其在课堂上像她一样大嗓门激情四射。1966年以优异成绩初中毕业后来完成大专学业的大姐,退休后居然在上海以辅导中学生的数学远近闻名,就是实践母亲“学中干,干中学”后的奇迹。
母亲85岁时留下一段佳话,也佐证了她一贯的认真二字。那时,我和汤涛教授的书《数学之英文写作》出版前已经校对了若干次,但当它出版后落在家母手里,她鹰一般的眼睛发现我把“譬如”写成了“瞥如”。这段故事当年被人写进一篇文章刊登在《数学文化》杂志的第四卷第三期第95页上。其实,在此之前两个月,当她阅读出版后的科普拙作《智者的困惑:混沌分形漫谈》时,也发现我把“寥若晨星”写成“寥若辰星”,并指出我将春秋时期的孔子误写成春秋战国时期。上文作者欧阳顺湘博士为此赞叹我母是“寥若晨星的母亲!”
然而从我出生起,中国的政治运动接二连三,知识分子被折腾了将近二十年,中小学教师普遍面临窘境甚至困境。除此以外,低收入家庭的生活负担也相当沉重。我父母的工资收入难以维持正常开支,尤其进入六十年代,家庭成员达到七到八人,包括我自己的四十得子的祖母。正如张老先生在信中所述,“奶奶有一颗崇高的责任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多子女的父母要养活一趟子女,主妇要付出的辛劳,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来道其万一的,如想子女读书成才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奶奶却全都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奇迹!中国劳动妇女知识女性所具的优秀品质在奶奶身上集中地体现出来。奶奶真伟大。”是啊,在家乡,她的大名令众人仰慕﹐不光是由于她广博精深的古典文学和历史知识,也不光是由于她悔人不倦、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更由于她面对人生艰辛时对亲人的挚爱和巨大的自我牺牲精神,让每一个认识她的人赞叹不已。由于家庭入不敷出,某天某日我亲眼见到两个男人来我家抬走了作为父母结婚标志之一的红色案几。据说这件事给家兄留下了永久的心灵创伤。
在我们五个子女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教的学生个个感恩,人人合格,考进江都县中学的比例在全县名列前茅。我大姐是当地第一个考取县中的女学生,并且是班上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之后家兄更早一年读小学,中途又跳了一级,赶在1965年考进县中,我也追随他提前入学、跳级,却不再通过考试也进了县中,因为1968年“教育要革命”了。我们这些子女的小学教育都受惠于母亲对读书的直接督学和对做人的严格管教。事实上我们都被她罚跪过。解放前她手持戒尺镇住学童,解放后换成鸡毛掸子处罚子女,但偶尔行之。有次我因过被掸子藤条抽得厉害而轻声脱口而出“长大要报仇”,她大吼一声:“你说什么?”吓得在旁陪绑的家兄赶紧连声替我说谎“他没说什么”。好在她从来顶多抽几下臂膀,不碰我们的脑袋瓜,比傅雷当年痛打长子傅聪轻多了。有些心理学家认为,“适度体罚”是有效的。我就是一个例子。不过我当了父亲后从未碰过女儿的一根毫毛,毕竟在美国的文化里那是碰不得的。几十年后,我们兄弟俩都被人夸为“孝子”。
另一方面,母亲在白天教书、夜晚备课、批改作业以及经常家访之余,全身心地忙着照顾一家老小。一个结婚前从未洗过手帕或烧过饭菜的书房小姐,结婚后迅速锻炼成文武双全的女中豪杰,担负起养育全家人的重大责任,吃苦耐劳几十年。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烧早饭,晚上却睡得最迟。每年寒冬腊月,她比周围人更早地破开冰封的河面,洗涤全家老小的衣裤被褥。所以我出国读书后第一年就用助教奖学金给她买了日本松下洗衣机,机名爱妻号,实为爱母号。在家境最困难的那两三年,因为父亲患肺结核需要医治疗养,他的工资基本用于他的营养滋补,那时市场供应不足,母亲常常凌晨四点摸黑出门,步行好几里到达县城的肉铺店,排长队买回猪肝肚肺等炖给父亲吃。那个时期子女们的生活全靠她的工资,她每天给父亲的百合早餐打鸡蛋,却从未给自己碗里放进一枚,她几乎天天将刚开始沸腾的粥锅里的米用两个碗夹成干饭,给我们吃,而她却总是喝粥。为了节省每月仅需三元的煤炭费用,她带上我们去附近的河边、路边、田边,砍荆棘、铲草皮、拾麦秸,晒干之后当柴火烧饭用。大姐有次挖草时捅了马蜂窝,被马蜂蛰得脸部红肿,母亲依然坚持没有退缩。我记得母亲用镰刀砍起带刺灌木枝时的脸上汗水,我记得家兄挥锹铲向一大片草皮时的奋力前冲,我也记得我抡起木棍打掉草皮泥土后的一阵舒心,我更记得二姐在麦田到处寻找被弃麦秸时的急切面容。从我懂事起,眼前的母亲,手指到处是裂口,指尖处常常用胶布包起,双手的指甲慢慢地变灰变厚。无忧无虑的少女之手变成了沾满风霜的奉献之手。这双手像钢柱一般地撑起了全家的福祉和未来。
作者母亲王柳风,照片摄于2001年
挥毫之手
母亲从十五岁开始教书共36年,于1979年退休。她青壮年时教出的学生人文基本功特别扎实,因为她的古文和历史知识极其丰富,又善于课堂教学,循循诱导、诲人不倦。她虽然只有小学一年半的正规学历,但她的古典文学水平高于当今绝大多数的人文社科学者、报刊杂志编辑。家兄虽是中文系毕业生,也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但从来不敢挑战母亲, 更不敢“关公面前舞大刀”,对她崇拜至极。事实上,母亲不仅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活字典,我们不认识的生僻汉字或者不理解的成语典故全问她,省去了查阅汉语字典辞典的时间。问她还有一个好处,她那过人的记忆力能让她马上从少年时贮满的知识库中取出一二有关出处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她照相机式的记忆力到了九十岁时依然强健如初,我回国前信告她的国内行程计划、回到及离开扬州的日期记得比我还清楚。自然,由于母亲不仅才高八斗、智慧过人,而且严于律己、任劳任怨,所以她几十年如一日的身体力行受到了所有子女的尊敬、爱戴和效仿。
作者母亲80岁寿宴时和五子女合影,左三为本文作者
母亲退休时,高考已恢复两年,家兄与我都考上了大学,她对我们的早期教育和巨大影响在新时代结出了果实。1978春亲自将南京大学数学系的77级录取通知单递到我手上的县文教局局长盛寿华,就是家母四十年代教过的学生。但是当母亲看到熟人家孩子考不上初中而面临辍学危机,加上她的老学生们也希望她再次出山教出他们的后代,于是她重操旧业,办起了“私塾”,但只收了几个落榜生在家亲自辅导,全科教学,从不主动收什么学费。那些被学校判处死刑的孩子在她手里点石成金,全部考上重点中学,有的后来考上好大学。名师效应导致其他家长纷至沓来,但母亲从不增加名额,只求教一个成功一个。
我的女儿1986年出生时,我已赴美留学,第二年初,我太太来美伴读,母亲停止了家教,将九个月大的婴儿从南京抱回扬州,将孙女精心喂养到三周岁,然后亲自护送到美国,又帮我们烧饭带孩十个月。那些年奶奶全身心照料孙女,个中辛苦,难以形容。我女儿虽然失去父母陪伴两三年之久,但发展出的祖孙之情溢于言表,我则在博士论文的扉页写上“献给母亲王柳风”一言以蔽之地感谢她。我拿到博士学位找到大学教职后,女儿随她的来探亲的外公外婆回到中国,后来在扬州提前入学,读完小学一年级。当我于1992年夏第一次回国时,接回女儿成了难事,因为她与奶奶已亲密无间,难舍难分。奶奶只好哄她“你先去,我很快就到”。于是,来美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听到天上的飞机轰鸣声,女儿都问我们一句“是奶奶到了吗?”
作者母亲教导孙女习毛笔字
到了家兄的儿子出生后,奶奶负起了新的责任,无微不至地帮助照顾婴儿,续写她的无私奉献。堂弟比堂姐更幸运,因为他和父母、爷爷奶奶在一个大家庭屋檐下共度了十三年,不仅充分享受了两代长辈之爱,而且近水楼台地得到祖父母书法、古文、作文真传。我清楚地记得,当他在美国因要代表本州参加全美初中生数学竞赛而需要填表时,有一项是回答“你最崇拜的人是谁?”他毫不犹豫地填上“奶奶,因为她最有知识。”奶奶逝世后,刚刚三十岁留美工作的他马上写了一篇悼文,其中有两句为“奶奶是专门为别人着想的伟大母亲。在我眼里,奶奶比居里夫人还伟大。”他的妈妈认为第二句不妥,但他坚持未改。悼文由他的爸爸在墓碑前含泪读给奶奶听了。
2003年我父亲因病去世,在他首次手术后的近五年中,母亲寸步不离,尽心尽责地照料他,为她做了五十五年的贤妻史记写下了最光辉的篇章,也深深感动了在场的医生护士。一辈子感恩妻子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怕她太过劳累,坚持叫她回家休息,在他与长子深夜留下最后的交谈后,翌日凌晨与世长辞。我迅速回国奔丧半夜到家后,赶上与他在人间作最后的告别。而十八年后我却无法赶回扬州与我最亲爱的母亲永别,这是新冠大疫情对我最深的伤害!父亲病故后没几天,母亲因过度伤心而不幸跌断股骨,卧床数月,子女们帮助她度过难关,没有留下后遗症。事实上她在之后人生的近二十年间都腰杆笔直,这大概与她重新拾起少女时代的旧爱——读书与写字——密切相关。
母亲真正有点清闲是在她孙辈们入学之后。从我记事到我出国前,我几乎没有见到母亲有闲情逸致拿起毛笔写字,只有一个时间段可能除外,即每年的春节之前,那几天多少远近邻居送来红纸请写春联,这成了我家几十年如一日对乡亲的义务奉献。尺寸最大的“大门对”通常由父亲书写,写得最多的是毛主席名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因父亲忙不过来,一些卧室房门框上的对联由大姐、兄长和我齐上阵,毕竟我们幼时都勤练过书法,另一对主席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常从笔端流出。有时父亲连大门对也来不及写,这时整天忙着家务的母亲一旦能腾出时间就帮上一手。由于父亲一直保持练字的习惯,也常被人请去“一展书法”,他的毛笔字我们见得多了,母校校园大门顶上“墩头小学”四个雕刻大字就是他二十多岁时的杰作,但一看到母亲手执大号笔管,悬腕写下笔锋凛凛的大字时,我顿时眼睛一亮:平时手中抹布不放、扫帚不弃、搓衣不断、锅碗瓢勺不离身而从不练字的母亲,怎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书法之美绝不亚于夫君!
在年近八十之际,母亲终于有更多时间端坐在父亲生前常坐在那里挥毫的大书桌前,铺开宣纸,手执羊毫,继续了她后十年的“书法之旅”。家兄的著作《德育新论》和《逻辑训练》,书名分别是母亲84和85岁时的中楷。之前父亲已经将她的小楷作品一一放好,装订成六册。我有次回国后仔细欣赏了一番,有震撼人心般的美感。这在张学泰先生的信中这样描述:
奶奶的蝇头小楷是她艰苦经营五十年的结晶,至今无人可以与之比肩,奶奶将她的小楷作品按年序先后装订成册,从不示人。即使自己的子女也不能取走一份。蒙她厚爱,在76岁高龄时,赐给我小楷两幅。
作者母亲装订成册的部分小楷作品
据说,张先生为了获得家母墨宝,提出愿用自己的几幅换取一幅。我曾向母亲当面求证,她微笑作答。1995年12月父母来美探亲一年,带来文房四宝,在我家里写下了数幅作品,同时帮助孙女中文写作、书法练习更上一层楼,那一年或许是我女儿最为开心的一年,可以从她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的文章《向你介绍我》管中窥豹。我们全家同去我的师兄弟家做客时,给他们送了我父母书法各一幅。他们装裱后挂在大客厅,后来告诉我他们来访的朋友们对我母的小楷赞不绝口!
作者母亲装裱的书法作品《琵琶行》(上)和《朱子家训》(下)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尤其在家父母访美探亲归来后,他们的书法作品,尤其是母亲的小楷,为古城扬州增添了一道风景,他们是扬州注册在案的唯一一对夫妻书法家。有书法名家评述道,家母的小楷有刚柔并济之美,极为罕见。扬州一位写出若干书法长卷的七旬老翁,二十年前当他举办个人作品展览并有点感觉良好之时,碰到一位带来自己一幅小楷的老妇。2017年,这位书法家告诉扬州晚报的采访记者:“她叫王柳风,当我看到她的书法作品时,字迹工整,风格清雅,令我感到汗颜,我当下就觉得,我应该好好练习一下中国书法。”此外,母亲的拿手好戏——七绝七律诗词,也进入了大众的视野,有时重要的节日或事件,扬州晚报上会出现母亲欣然创作的诗词并亲笔写成的小楷。这里选上她作并书于1999年初夏的组诗《赴美探亲归来》之第三首:
曾忆当年负笈时,他乡羁旅梦依依。
面壁十年图破壁,三更灯火五更鸡。
只因应有凌云志,何必长存陟岵思。
独爱春光无限好,声声犹听子规啼。
扬州这座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到处可见历代书法家的墨迹。当代扬州有个闻名江苏的女书法家李圣和,被冠以扬州文化名人,但二十年前参与管理过扬州市新闻文艺事业的家兄对我说过:“妈妈为人为文都很低调,妈妈的名气虽说低于文化名人李圣和,但其古典文学和古代历史及书法的造诣却高于李圣和,也高于大学中文系古文教授。李圣和十年前去世后,妈妈王柳风独步扬州。”
我无意在这里比较李圣和先生与先母的书法艺术,但是“妈妈为人为文都很低调”的确如此。她一生没有名利的羁绊,有的只是爱好的驱使。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她苦于繁重的工作和家务,无法保证阅读书写的时间。但是一旦环境变好、子女成才、孙辈长大,她的天赋爱好则得以释放。爱读书也是我遗传自她的一生习惯,从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回国探亲起,我无论去哪座大学交流学术,都要一逛附近的旧书店旧书摊寻宝,北京中关村的海淀图书城我不知去过多少次,上海福州路上的古籍书店令我流连忘返,成都电子科大老校区旁边的旧书店一条街给我淘到半箱子的老版图书。但是当我扛着这些好书回到扬州,我总先留给母亲满足她的阅读需求,等她看完我再带回美国。这个流水线读书法一直持续到她年过九旬视力严重衰退而不能读书写字为止。她周围的许多老人几乎每天搓麻将以消磨那无聊的饭后生活,去年“麻将室”甚至导致扬州上了一次疫情爆发的头条新闻,但是母亲的手却一直与书本为伍,与麻将绝缘。
作者女儿画的奶奶读书
半个世纪以来,母亲对我的影响力足以撼动大山、足以掀起大海。她既生下了我,又塑造了我:她不仅遗传给我天赋资质,而且教会了我自学本领;她不仅潜移默化我一生爱书,而且言传身教我莫为功利;她不仅树立我远大志向,而且鼓励我永不退缩;她不仅教育我礼貌待人,而且告诫我勿忘他恩;她不仅是我严于律己的榜样,而且也是我逆境拼搏的楷模。我的母亲,影响了她所有的后代和几代学生,正如她的孙女所说:“我的奶奶活了漫长而丰富的一生并且通过我将继续活下去”,伟大的母亲和她的精神是永恒的。
完稿于2022年4月27日星期三
美国哈蒂斯堡居所夏日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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