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中文版译者顾备：维伦纽瓦版《沙丘》为何会受到原著党的追捧？

科幻大作《沙丘》近期公映，但观影者褒贬不一。这部科幻史上的经典究竟好在哪？看看原著中文版译者如何解读宏大的《沙丘》世界。

《沙丘》常被誉为全世界最经典的科幻小说之一，同时也是公认最难拍的作品，之前的多次影视化改编，无一不沉沙折戟。然而，对于成功改编了《银翼杀手》和《降临》的加拿大导演维伦纽瓦来说，《沙丘》反而是他“更上一层楼”的登顶之作。

众所周知，“原著党”对于经典小说的改编，往往或多或少地带着一点怀疑的态度，这种挑剔有时还近乎严苛。而此次《沙丘》的改编先不谈大众的反响，显然得到了原著粉丝的一致首肯。那么，维伦纽瓦版《沙丘》好在哪里？它为何会受到原著党的追捧？

《沙丘》是部“百科全书”

《沙丘》是首部同时获得雨果奖与星云奖两个科幻文学大奖的作品，它不仅是科幻小说史上的不朽经典，更是各种“一生必读”书单上的常客。《2001：太空漫游》作者阿瑟·克拉克曾盛赞《沙丘》：“除了《魔戒》，没有其他作品能与《沙丘》比肩！”

为什么那么多人将《沙丘》奉为经典？因为它不是一部单纯的科幻作品，其中还蕴藏着宗教、信仰、政治、经济、哲学、军事、科技、社会、民族、文化、传统等议题。同时，它在生态学、环境学以及未来学等领域的造诣，几乎到了学术论文的层次。

事实上，《沙丘》本身也是源自一次非常学术性的专访。原著作者弗兰克·赫伯特的本职工作是撰稿及编辑，原本只是业余写写科幻。

当年，赫伯特打算为一家杂志写篇文章，介绍美国农业部在俄勒冈州治沙的项目（该项目成功在沙丘上栽种出了瘠草，阻止流沙淹没高速公路）。他在研究沙丘生态的过程中收集了大量资料，结果六年之后（1965年），那篇本该完成的新闻没写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小说《沙丘》的面世。

▲《沙丘》1965年第一版

这部经典的科幻作品，不但在发表当年就摘得星云奖，次年又并列获得了雨果奖。然而，得奖并未带动此书的热卖。直到1970年，《沙丘》的销量才开始猛增。当时，环境保护运动正席卷美国，而这本小说凭借其对沙丘生态的超级想象力，被宣传为环境保护手册。

在1970年4月22日的第一届地球日上，美国各地约2000万人参加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和各种集会，赫伯特则在费城向三万多人发表了演讲。

▲《沙丘》1965年第一版赫伯特在1984版电影《沙丘》剧组（来源：historylink.org）

另一个带火《沙丘》的，是阿拉伯国家对整个西方世界的“石油禁运”。1973年爆发第四次中东战争之后，阿拉伯世界痛恨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对以色列的偏袒，于是以石油禁运为武器，向西方国家打响了没有硝烟的“石油战争”，这不仅造成了美国的大通胀，也让美国人开始思考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文化。

人们发现，“石油禁运”与《沙丘》中保罗·穆哈迪提出的“淹死所有沙虫、毁掉所有香料，以此威胁皇帝妥协”的点子不谋而合“香料”就是石油，而异乡客保罗就是带领沙漠民族反抗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指一战期间领导阿拉伯国家反抗入侵者的英国人T·E·劳伦斯——编者注）。

▲电影《沙丘》片段

可以说，面向科幻读者的《沙丘》，还可以作为了解沙漠民族及其文化的一块敲门砖。书中不乏对政教合一的解读，还尝试解释何为“预言”，而这也是书中哲学意味最重的一个有趣环节，例如这段文字：

“他意识到，他的预知能力其实是一种综合了各种已知信息的启发、阐述式思维。它既精确，又存在误差，而这种误差会对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某种类似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因素也会在其间产生作用：为了看到未来，他必须消耗能量，而消耗的能量又改变了他所看到的未来。”

你所看到的未来，时刻都在变化，而当你看到未来的时候，未来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此富有哲学思考的内容，才是支撑《沙丘》成为经典的真实所在。当所有人都想干掉你的时候，毁灭一切反而成为生的可能，因为人们不想跟你同归于尽。因此，掌握了沙虫和香料的保罗·穆哈迪，必然成为塑造未来的挑战者。

一只“沙虫”体现的硬科幻实力

当然，让众多硬科幻迷“深陷其中”的，是《沙丘》中关于沙漠生态学的那些经得起推敲的细节描述，比如“蒸馏服”“捕风凝水器”，以及诸多栩栩如生的沙漠动植物。

▲电影《沙丘》片段

巨大的“沙虫”构成了阿拉吉斯星球的沙丘生态。沙虫就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样，能够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并排出氧气，为整颗星球的碳氧循环打下基础。

它们的幼虫“沙鳟”则大量存在于阿拉吉斯表面的沙漠当中，体长从几厘米到1米多不等，相当于地球上全变态昆虫的幼虫。

沙鳟能够利用体内的储水细胞吸收大量的水分，它们不断吞食微生物，然后将自身代谢产生的废物与水混合，在体内发酵后产生一种叫做“早期香料”的物质。这种物质经由消化系统被排出体外，在地底积聚到一定量后，由于挥发出的气体无处排逸，最终会造成一次大规模的喷发，这类事件被人们称为“香料爆炸”。

爆炸将地底的“早期香料”带到地面上，它们经过阳光的炙烤和风干，最终形成“香料”。香料对于宇航工会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因为缺了香料他们就无法完成领航任务，宇航线路将被彻底切断。

▲《沙丘》中虚构的“香料”是宇航文明不可或缺，但在宇宙中十分稀少的材料，类似于现实中驱动信息时代的稀土元素（来源：电影《沙丘》片段）

沙鳟依靠水才能生产出“早期香料”，然而一旦某地区的水分被大量吸收，土地就会变得贫瘠，进而沙漠化。与此同时，如果该区域的其他生命形式由于沙漠化而渐渐消失，沙鳟就无法从分解尸体的微生物中汲取到营养。在这种情况下，一小部分沙鳟就会进入下一生命阶段，即沙虫。

与沙鳟截然不同的是，沙虫必须生活在极度干旱的环境，水对于它们来说是致命的。沙虫食用的是存在于沙子中的微生物，它们在沙漠中进食，就像地球上的蓝鲸捕食磷虾一样将大量的沙子吞下，再将那些微生物消化掉。

▲硕大的“沙虫”如何在地下快速穿梭？其实固体颗粒在悬浮运动状态下摩擦力极小，这位科普达人制作的“沙子浴缸”正是利用了这一原理（来源：MarkRober）

沙虫怕水，吸收了一定量的水分以后，就会被水“毒死”，从体内流出的液体会变成一种致命的毒剂“生命之水”。沙虫死后则会被微生物分解成为养料，进一步滋养其他动植物。这就是阿拉吉斯星球上最大且最重要的生态循环。

看懂《沙丘》不容易

可以说，在《沙丘》第一部中，将近1/3的篇幅都用来描述宏大的世界设定了，而如此宏大的设定，让任何电影叙事变得束手无策。电影的核心是人物、故事和情节，而原著动不动就开启一段“说明书之旅”（赫伯特当年甚至特意另写了一部百科全书，解释《沙丘》中的所有名词），人物和剧情的推动上都缺少了当代影视潮流最重视的节奏感。

要欣赏《沙丘》，我们恐怕不仅需要有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理解力，还需要了解阿拉伯文明兴衰史、中世纪贵族与王室的权力之争、巫女“母传女”的生物化学原理，甚至要有足够的科学素养去理解沙漠生态学和沙虫的全生命周期。而这部小说中更引人注目的不是作者的智商“炫技”，而是字里行间透出的人性闪光点——是民族的隐忍，是科学的承继，是积累数千年一代又一代改变环境，人为构建沙漠生态的努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敬佩。

▲今年10月，法国航天员托马斯·佩斯凯在国际空间站中阅读《沙丘》（来源：太空网）

可以说，正是为了忠实体现《沙丘》原著的魅力，导演才牺牲了影片的部分商业性，高度还原了沙丘生态和阿拉伯文化的成分，而过多的世界观描写才导致故事本身显得节奏缓慢，人物略显单薄。

好在影片中大量震撼的场面，足以满足科幻迷们的期待。不同家族各具特色的星际战舰、蜓翼飞行器、足以吞噬巨型香料车的沙虫等极具想象力的场景，正是无数深度科幻迷痴迷于科幻的主要原因。在看到蜓翼飞行器拍动翼翅缓缓升空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深深地被折服了——那是一种只有工程师才理解的机械美，而《沙丘》电影里这样的镜头比比皆是，每一帧都让人惊叹。可以说，光是视觉、特效和道具上的造诣，这部《沙丘》就已经站到了所有同名前作难以企及的高度。

▲电影《沙丘》片段

导演在影片中讲述的，不是简单复刻的“王子复仇记”桥段，而是哈肯尼家族与厄崔迪家族数百年不死不休的累世之仇；是皇帝挑拨各大家族之间死战的制衡之术；是姐妹会一代又一代试图养育出大预言中“救世主”的执着；是世世代代被压迫的弗雷曼人用血泪呼唤救世主带领他们驱逐入侵的强盗，把沙漠变成绿洲的民族夙愿。

影片中难能可贵的，是把沙漠民族“弗雷曼人”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千百年来忍受磨难呼唤救世主，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救世主来到阿拉吉斯的那种激动心情，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导演如果不熟悉沙漠民族的苦难，不熟悉阿拉伯半岛的历史，恐怕根本无法驾驭如此沉重的题材。

然而，维伦纽瓦做到了。无论是代表着中华文化的《降临》，还是代表了阿拉伯文化的《沙丘》，维伦纽瓦作品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导演能够精准地把握科幻小说原著中属于核心文化的那个精髓。

▲电影《沙丘》片段

撰文/顾备（《沙丘》中文版译者、科幻作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

编辑/丁林 新媒体编辑/吕冰心

出品：科普中央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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