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期刊第三期 黑柩:人鱼小队
时间:2023-06-16 01:45:03 来源:科普之家 作者:高校科幻 栏目:科幻 阅读:273
复兴纪元4年 11月11日
光棍节快乐!祝我自己。今天,全国最舒适的公务员组织——国家搜查队解散了,我被安排了这个岗位上的最后一项任务:把一群残疾人送往前线。虽说前线是玩命的地方,但是以我国的战力,应该是不需要把普通人送往前线的吧啊哈哈哈。嘛,纯血派的那帮人也够狠的,把劣等人送往前线,美其名曰为国燃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其实就是清洗他们嘛。不过这种任务选我来执行可算是选对人了!处决平民区那些小偷和贪官的时候,我可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对待劣等人就一定要有这样坚决的态度才行!
这次任务最重要的地方是可以亲身去了解墙那边的敌国——希望联邦了!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把“希望”设为国名……从五百年前地球毁灭,人类进入圣地苟延残喘的那一刻起,破除圣地的屏障,走出圣地才是唯一的希望——为什么要和拥有这希望的我们对抗呢?
复兴纪元4年 11月12日
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了,才在精英区值班六个月就错过了这么多劲爆消息!首先是斯卡雷特家族,那帮吸血鬼竟然背叛了我们拥兵自重,吞掉了我国在希望联邦获得的所有领土,美其名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最离谱的是希望联邦竟然发明出了能够克制人型作战兵器“天使”的武器,一路反攻打败了那帮吸血鬼,现在正在战前的两国边境和我们对峙哩!
真是扫兴啊……我简直在怀疑国家解散搜查队不是为了精兵简政,而是为了全国总动员了!嘛,国家这么做一定有国家的考虑,最高委员们的头脑可不是我这种下等精英能够揣摩的。总之先在平民区的接待处住一晚,明天去会会那些劣等人吧。听说是一群小孩……劣等人就已经够烦人了,不懂事的劣等人则是更加——得想办法让他们到前线之前就“非战斗损耗”了。
睡了。无论如何,太阳只能从东边出来,一切都得照常进行,不是吗?
复兴纪元4年 11月13日
原来这群小孩是同一个孤儿院长大的,最近的“纯净运动”首先就拿这家孤儿院杀鸡儆猴了——他们专收劣等人,无论是残疾人、遗传病还是体质薄弱的家伙,来者不拒。这不就撞纯血派的枪口上了吗?院长本人直接在市政府门口绞死,工作人员全部送去了有机质回收厂,这些孩子听市长说是纯血派想稍微做做样子,说什么无知者无罪,就让我来组织他们“自愿参军”了。
十二个小孩,不多也不少。八个男孩,四个女孩。其中有七个聋子,九个哑巴,六个瞎子,一个没手,一个没腿。别问我怎么加起来比十二个还多,想不明白的自觉去有机质回收厂门口排队。市政府忽悠他们说院长和“妈妈”们去为国争光了,他们想在前线和你们见上一面。好家伙,一个个激动得不得了,哑巴在那开口啊啊啊,瞎子到处蹦来蹦去,聋子在地板上画太阳画星星的,还好我反应快,抓起一个最跳的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局势才控制住了。
有两个小孩还算听话。没手的男孩站在没腿的女孩旁边,生怕我过来打他们,眼神凶得很。对付这种一开始就警觉拉满的,要用点糖衣炮弹。我给他看了看证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来几块糖,“小家伙,饿了吧?来吃点零食。”好家伙,当时小屁孩眼泪就哇哇地掉,怕我觉得不满意挤了个笑容给我,给小女孩分了一大半过去。
那小女孩好像是个聋子,但是能说话能看东西。她的眼睛就像是精英区博物馆里面躺着的,建国那会我们从旧贵族手上缴获的大宝石,叫什么人鱼之恋。蓝湛湛的,还发光。
原来劣等人也有不劣等人的一面啊。
复兴纪元4年 11月16日
HailEvolution!(进化万岁!)
这句话说出来很难吗?还好吧,应该还好吧?劣等人们学不会应该是因为他们劣等吧,不是我的问题吧。给了两天时间让他们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睡觉,手语翻译机、外置神经成像仪什么的全用上了,还是有人不会。哦,哑巴例外,做个朝着天空摊开双手祈祷的动作就行了,这倒不难教,跟早上起来打个大哈欠的时候做的习惯动作差不多。
上前线的话,就算是劣等人,也不应该丢祖国的脸。两天时间,他们在玩,我在给他们定制制服,在准备武器准备弹药准备粮食,在规划去前线的最佳路线——当年在平民区街头当巡警的时候都没这么忙啊。
总之,今天上午阅了一下兵。除了那个小女孩,其他人都能站稳,能用眼睛看得到我手势,用不了的就成像仪配合一下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些啥,反正这些器件在精英区也不贵——最终结果还行,走在街上的时候可长脸了,本来在街头说闲话的那些平民看到都鼓掌了,上面也托市长给我带了句话,说干得不错,继续发挥,可以自己想一个番号。
哦,番号。合着咱们这支小队还没番号呢。
就叫“国民冲锋队人鱼小队”吧。听起来不是很威武的样子——凑合着用吧,至少名字不会重合。
“Hail Evolution!”
这群孩子喊口号的气势挺足的,怕是精英区的最高委员们见了都得下个特赦令。
阅兵结束的时候那个没腿的小女孩轮椅磕石头上了,摔了一跤,小孩们急得要命,没手的小男孩跑到我面前,“叔叔,可以送她去医院看一下吗?”要是他长着手,估计会抱我大腿上当挂件。后来检查了一下,轻微脑震荡,醒过来以后发现小孩们把晚饭的时候给他们一人发的一颗糖全放她床边上了,连说带比划地求我还给他们,我就又给他们都发了一颗。
我说,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怎么就都把一颗糖当宝贝呢。
睡一觉,明天出发去星灯镇了。听说那里很乱,“纯净运动”还没开展到那边去,不少劣等人和逃犯都在那。我还蛮好奇的。
复兴纪元4年 11月18日
舟车有点小劳顿。毕竟一路上都是我开车嘛。条件有限,经费拿去买传声器什么的了,租了辆大卡(虽然没打算还),小孩们在车厢里倒也还老实(毕竟我警告了他们不老实的没饭吃)。
那个没腿的小女孩情况比较特殊,我就让她坐副驾驶了。可能是发现我有时候会下意识看小女孩吧,我就从车厢感受到了一股视线,回头一看是那个没手的小男孩注目凝神地盯着我,像是怕我做什么坏事。
到星灯镇了,在镇中心找了家靠谱的旅馆入住。作为十二个小孩里唯一一个五官健全的人,我委派没手的小男孩做小队的副队长,他可开心了。于是就聊了一会。他说他叫阿缪尔,小女孩叫妮卡,在某种古代语言里意思是“太阳”和“月亮”。还挺般配。这小家伙一提起那小女孩就高兴得很,说她平时给大家唱歌,听不了歌的她还学了个手势舞可以表演给他们看,总之就是院里面的文艺委员,负责往那一坐给大家加点精神值的,大家都很喜欢她。
聊天一结束,我去隔壁房间看望妮卡,发现其他房间的小孩全围在这了。妮卡手和嘴不住气地在表演节目。她唱的歌我没听懂,阿缪尔说是古代语言,给我说了一下歌词。
“人鱼公主住在海底/凝望天空昼夜交替/太阳月亮从不相见/就像鱼儿和传说中的陆地呀/总是盼望/总不停歇……”
人鱼,是指住在海里的人吗?他们为什么想要去陆地呢,既然已经在海里安居?
我明白了。就像我们人类已经在圣地安居,但还是想要去圣地以外的世界看看一样。毕竟我们曾经是属于那更广阔的世界的啊。
听说数百年前世界还没毁灭的时候,世上有连绵不绝、比云还高的山,有无休无止、比圣地的球形屏障大的多得多的海,还有种类数也数不清的花、鸟、虫、鱼,还有满世界的人类,他们会四处旅游,还会举办奥运会来庆祝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类——那是很大很大的运动会,大家都为了证明人类进化的极致而努力……光是稍微想想就让人神往啊。这不就是我的祖国——进化者同盟建国以来想要追求的一切吗?
话说,那样的世界会有劣等人吗?大家是不是都已经完美地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呢?
话说……我们是因为什么而把人分为精英和普通人,又是为什么要消灭劣等人来着?妮卡既然这么会唱歌,那她不应该是精英吗?
想起来了,国家告诉我们唱歌是没有用的,有助于进化的音乐早已经诞生于世了,无需再另行补充。
但我为什么会因为劣等人的音乐而想到这些呢?
下午的时候,我问妮卡,什么是人鱼,人鱼为什么想要去陆地上。她说她也答不上来,这首歌是跟孤儿院的“妈妈”们学的。我当时有种想法,我想听她唱更多的歌,我从来没听过平民区的人唱这样的歌。他们好像只会唱一些普普通通的情歌,像蚂蚁一样去了又来。
晚上的时候,我站在街头听着桥边上的水手们喊劳动号子。“咿呀!嗨呀!”就是这么喊着。他们就像蚂蚁一样,为了一口饭跑东跑西,他们也不懂什么“人鱼”,就只是咿呀嗨呀地叫。
但我一直听到了半夜十二点。
复兴纪元4年 11月19日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我听街上的人说,星灯镇北郊来了一群逃犯在收过路费,他们好像还把那里有名的一家义肢店恢复起来了,要重新卖义肢给大家。我就想着,镇里看我们是国家的人又给了我点钱,要不就给妮卡凑一双脚,阿缪尔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呸,什么很高兴,不对。这是为了接下来行动的方便,总不能一直被一个没腿的人拖累。
于是我就吩咐阿缪尔照顾好小队,阿缪尔就带着第纳尔和申克去镇上小饭馆打饭去了。阿缪尔比较聪明,第纳尔力气很大,申克很诚实到时候问情况不会撒谎,这仨去打饭应该不会出幺蛾子。劣等人还是蛮有用的嘛。
嗯,我一定是在和劣等人共事才对。
星灯镇北郊除了农田和公路边上稀稀松松的小平房以外就没什么能看的了。我看到了路边上唯一的一栋小楼房,就停了车,房子里外有很多奇装异服的人,看着就像逃犯。进去打听虚实以后,回头把里面的情况跟镇里说一下吧,他们好来剿贼。
他们好像没怎么戒备我,我进去没几句话就上到了二楼买了双义肢。想了想,咬咬牙又给阿缪尔买了双手——好用的人就得物尽其用。
然后我就和这些人聊上了。这些人远不止逃犯那么简单。他们是从希望联邦来的。4年前,进化者同盟摧毁了希望联邦的首都,这群人是从首都逃往内地的难民。现在希望联邦收复了首都,于是这些人组织在一起,从一条极其难走的水路越过边境来到了星灯镇,似乎想要在这里做一些调查。
我和其中一个女孩聊的最久。这女孩说自己叫苍穹,不是首都的难民,而是作为内地人自愿加入了这支队伍。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和她的名字很符合——但是却含着深不可测的忧郁。
“我们刚进入首都的时候,那里没有一条好路。”苍穹的声音很平淡,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死了——各种各样的尸体,有干尸,有骸骨,更多的是混凝土和钢筋的废墟,整个世界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天空好像永远都被灰尘笼罩。我刚到那里的时候,身体不自觉地发麻,眼泪止不住地流,恶心呕吐和发烧持续了一个多月,那时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四百万人的死亡突然呈现在我面前,这是来之前的我没能想象的。”
“那后来呢?”
“后来,陆陆续续有首都的难民回到这里。他们驾驶着机器人清理着废墟,用手一点点地收集脆弱的遗体,努力地识别他们的身份。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说有312058人已经被识别。他们的名字会被刻在石头上。他们在死之前始终相信着和平,相信希望联邦和进化者同盟会一同走向美好的明天。”
她停住了,再也没往下说,只是抬头望着天空。
我的心却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再后来,我们在首都的废墟上重建我们的首都。每一片残骸,每一片砖瓦,我们都在努力让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复原了一个又一个街道,复原了我们的公园,我们的广场。还有很多事物无法复原,比如一对情侣死前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来临,深情地眺望进盟的方向,期待着他们在和平纪念日送来的礼物;比如一对母子意识到天使划过头顶,母亲用身体护住孩子,孩子努力抱紧母亲的头;比如一队士兵在死前拼尽全力将一个婴儿从后往前传递,希望能把他传到人防工事……我们把这些事情写进了文字,立成了雕像。”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向希望联邦发动战争——但是希望联邦的人民会把他们失去的一切都重建起来,哪怕只用双手,也会一次又一次让希望的国度重生。”
这些话出现在了我的梦境里——我于是意识到,我刚刚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
醒来以后,他们已经全部撤离了,什么都没留下。唯一留下的是满屋子的报废义肢,也许是以前的店主造出来的吧。
复兴纪元4年 11月20日
昨天晚上,我把义肢给阿缪尔和妮卡的时候,故意显得很冷淡。像“只是不希望你们拖累整个小队”之类的话,我最会说了。但是阿缪尔和妮卡眼里的光,就像他们的名字——太阳和月亮一样,闪得我眼花。阿缪尔穿上了义肢,调整到刚刚合适的时候甚至开始跳起了舞,但是妮卡站起身来,拉住了阿缪尔,两人经过一番短暂的窃窃私语以后,对着我笑了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奇怪,这些劣等人,这些小孩要暗算我了吗?
今天早上醒来,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首先是阿缪尔,这小孩竟然自己敲了我房间的门,这时候我甚至还没穿好衣服,这小孩就突然彬彬有礼地帮我穿衣,嘴上还说“早安,今天的主人公克莱尔殿下”。
什么情况?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以后,这群小孩就都一个个地列队来到我跟前,分成两排,就像迎贵宾一样弯着腰行着礼,让我走在他们中间。
“早安,尊敬的克莱尔先生,这是属于您的一天。”
甚至不会说话的也在做口型,让我不禁笑出声了。这些小鬼到底在搞什么?
等到我走到楼下的餐厅的时候,更令人吃惊的场面揭晓了。身着礼服的旅馆老板和老板娘笑盈盈地站在一位公主的两侧,而那位公主——竟然是妮卡。无比贴身的白色晚礼服穿在她的身上,柔顺的深蓝色长发披在她身后,清淡的眼影和稚嫩的口红让她显露着超出这个年龄的魅力。我想,国家的人形作战兵器“天使”完完全全侮辱了这个词——真正的天使就在我的眼前。
“早安,克莱尔先生,生日快乐!”
妮卡从旅馆老板的手中接过提前准备好的生日蛋糕,轻轻地踱步到我面前,微笑着向我举起蛋糕。
生日……快乐……?
今天,原来是我的生日吗?
我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在8岁的时候。每个小孩8岁的时候都必须完成基因检测——许多人生怕自己基因检测不合格被判为劣等人,所以一定会拖到8岁,我家也不例外。那天,我和小伙伴一起去做了基因检测,发现这东西一点也不可怕。我和小伙伴蹦蹦跳跳回到家,都想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宣布基因检测就是一头纸老虎,我们已经征服它啦!
补充一下,我爸爸在我4岁那年去世了,是巡逻的时候被平民区的恐怖分子炸死的。那些恐怖分子想通过炸弹抗议他们受到的不公待遇。所以我只剩妈妈了。
回到家以后,我和妈妈说我自己去做基因检测了,医生还给我糖吃——这么说的话那时候的我也很稀罕一两颗糖啊。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蛋糕递到我面前,说,克莱尔先生,生日快乐。
妈妈看着我微笑着,但眼里又有泪水。我总觉得妈妈在叫爸爸,给我庆生的时候就像是在和爸爸庆生一样——因为我和爸爸都姓克莱尔,又恰好都在这一天生日。为什么妈妈要把我当成爸爸呢?为什么在我生日的时候要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呢?
我当时好像生气了。后面的事情我忘了。
最后基因检测通过了,不仅通过了,他们还认为我是精英,那之后我就只能在精英区生活了。我的小伙伴在检测的第二天就人间蒸发了——他所有的档案和记录都被抹掉了,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他们告诉我,要适应过往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之间的差别;他们告诉我,我的妈妈永远为我是精英而感到自豪。前一句话我不理解,但后一句话,我通过妈妈探望我的时候的表情,和书信里的语气了解到了。
妈妈死于肺癌,这是平民区工业区最常见的一种疾病——但她不是精英,无法获得国家的医疗救济,于是就和许多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死了。她死之前向我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小克莱尔,成为精英中的精英吧。”
漫长的回忆似乎结束了,我才从回忆里苏醒过来。我一直没有刻意回忆过从前的事情,以至于我以为这是别人的回忆,而我一直是一个精英,名叫克莱尔的精英。
被封印的疑惑和不解,此刻从我的心脏迸裂而出。我忍受着这种混乱的思考,以至于眼花缭乱。我用拳头支撑着地面,嘴角咬出了鲜血。希望联邦人的留言、水手们的吼声和母亲的泪水,就像一颗子弹一样,划破了我思维的夜空。
我看到小孩们围在我面前,蛋糕被我掉在地上,妮卡蹲在我对面,眼妆都哭花了。
“抱歉,克莱尔先生,我们是不是……”
我做了一个很夸张的笑容,拍了拍妮卡的肩膀。
“谢谢你!谢谢大家!”
我站起身来,开怀大笑。孩子们也笑了起来。我和孩子们一起分享了蛋糕,甚至和孩子们打起了蛋糕战。力大无比的第纳尔一个猛扣把蛋糕扣我脸上,然后吱吱啊啊地试图用他残缺的声带解释他的行为,而我只是把奶油抹了回去;诚实的申克不诚实地偷袭了我的后颈,我只是把他高高举起让他体验了一会飞翔的喜悦;阿缪尔和妮卡满脸奶油地跳了一支交谊舞,两人边跳边流眼泪——我知道,他们也许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天的到来吧。
旅馆老板拉着手风琴,老板娘则吹起了小号。我知道,今天这事一定有这两位的支持,不过应该是妮卡出的主意。
最后,我在大家的注视下跳了一支第巴舞——这是我6岁的时候在孩子堆里学的平民舞蹈,以鞋子踢踏地面的声音“第巴”命名。要是最高委员们看见我在跳这种粗俗的舞蹈,非得把我拉到有机质回收厂泡酒喝。
去他的最高委员!最高委员还会让我把这群劣等人和同情劣等人的旅馆老板夫妇全都绞死呢!
去他的!去他的!
舞毕,我和孩子们肩并肩在餐厅里围成一个圈。
“我们去希望联邦吧!”
“好!”
那一刻,这趟旅途在我心中的意义彻底反转了。
希望的国度,我们来了!
战争纪元4年 11月22****日
要把孩子们安全地送到希望联邦还是有可能的。首先,我查了查星灯镇北郊的水路。可恶,那条水路已经被国家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已经知道了那条路会直接通往希望联邦而不是前线,所以断然不会让我们使用的。
果不其然,我再次驱车尝试去交涉,结果被精英们拿着枪杆子扫了出来。最可恶的是,他们已经直接禁航了,所有船只全部驻港,就为了抓前几天的那群希望联邦人。
那么就只有唯一的办法了——按照流程完成使命。
我们可以拿现在手上的卡车,搭点钱换一辆防弹卡车,然后备上7天左右的口粮和燃油,就能从星灯镇的关哨出发,一路经过无人区,最后到达国境线。只要准备好白旗,相信希望联邦的士兵们会明白我们的意图。白旗是这个世界的通用语!
总之,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出发了。明天再休整一天,晚上去和上级进行最后的对接就好。
战争纪元4年 11月23日
今天晚上,我去了镇上的国家搜查队分部。分部已经没有什么业务了,平时的工作都已经转交给了当地警察局,精英们已经不再对平民区的秩序负责了。也许他们此刻唯一的业务就是派人去送死吧。
“你可以不用去前线,克莱尔同务。难道总部的命令是让你也去前线送死吗?”分部的负责人无意识地敲着桌子,显得有点局促,“我们……可以雇一个平民司机送他们去前线,也可以……克莱尔同务,我并非质疑您的驾驶能力,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总部的命令根本就不是让你派这些劣等人去作战,而是让你……你明白吧?让他们消失,只不过不要让平民们知道就好了。”
“我不对总部的命令进行自己的解读,”我叹了口气,“按照字面意思执行是最好的。”
“我该赞扬您的服从精神吗?”负责人站起身来,走向身后墙上的地图,“你看,星灯镇到前线最少也需要300公里,这中间全部是无人区,是国家为了防御希望联邦的远程攻击和可能的部队推进而设立的,环境恶劣,没有任何军事目标和存在,只有三条彼此之间相隔很远、连接前线和内地的大型公路。国家将前线后方20公里左右的地区设立为工事区,那里经过长期的投资已经成为了自给自足的城镇。”
负责人走到我身前,弯着腰,像是要给我一个严肃的警示。
“国家从未指望过前线的人回来,也不指望内地的人去补充前线——一旦前线崩溃,剩下的就是大决战。所有的部署早在战前就已经设计好了,这之后任何的命令都不会偏离战前的部署,否则一定是另有所图。你从小就和大家一起学习双重思维,这一点你无法理解吗?你脑袋里的那块东西没有告诉你如何理解这次的命令吗?”
我摸了摸后脑勺。我知道国家给我们装载了用于识别精英身份的“芯片”——除此之外它还有什么作用,国家从未和我们提及过。
“克莱尔同务,你可以把这群从曙光市来的劣等人交给我们星灯镇处理,之后就可以回精英区接受新的安排了。当然,你也可以冒着汽车抛锚的风险把劣等人和自己送上前线——或者即将到来的暴风雪里。”
负责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我知道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同为精英,这是我给你的最后警告。”负责人顿了顿,“星灯镇的劣等人已经清理完毕了,整个镇上只剩下你带的那些劣等人了,大家都注意得到。有人知道三天前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预计是明天出发对吧?我们今天晚上会驻守你们所在的旅馆,防止镇上有平民中的纯血派支持者进行恐怖袭击。明天,你们将在我们的一路护送下准确无误地开向去往前线的公路。今天晚上,你们哪都不许去,很危险的,知道吗?”
“晚安,我的同务。”
战争纪元4年 11月23****日
旅馆老板夫妇已经不在旅馆了,他们自己住的房间房门大开,里面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我回旅馆的时候,旅馆边上停了两辆国家搜查队的防弹卡车,甚至还有一架空行车停在旅馆房顶上——连纯血派党部也派人来了。
我进旅馆的时候,孩子们穿着制服,在餐厅列队等待我的归来,周围站在几个持枪的搜查队队员,向我敬了个礼。
我只是回礼,然后让孩子们去房间睡觉,自己在走廊里待了一晚上。
孩子们,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战争纪元4年 11月24日
防寒轴承,备用轮胎,润滑油,燃油,食物,抗生素,野外生存装备,救护箱,足够多的纯净水……
能够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也都能通过关哨的检测。
第一个走出旅馆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孩子们。纯血派党团的那些官员们让孩子们穿着单薄的标准制服,走在冬日的大街上。孩子们按照我训练时的要求整齐地行走着,喊着我教给他们的那句口号,那句“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保命”的口号:
“Hail Evolution!”
尽管我能听到队伍里传来的咳嗽声,尽管我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阿缪尔、申克和第纳尔身体被寒风吹打得颤颤巍巍,但是他们终究完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游行。
领头的官员示意他们停下,拿出喇叭朝着围观的民众喊话。
“诸位,纯净运动清理的是犯罪的劣等人!劣等人们身为国家的子民,却隐瞒和不愿承认劣等人的身份,不肯主动向国家报备,接受国家的安排,这就是身为劣等而不自知,这些人都是国家的寄生虫和吸血鬼,享用着和普通人一样的资源而无法做到和普通人一样为国效忠!”
“但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自觉向国家展示自己的劣等,接受安排走上前线,他们是无罪的,他们对国家的消耗与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必将是对等的!国家将会铭记他们!如果他们从战场归来,也同样是英雄!他们由强大的精英领导着,必将能够不败归来,和其他自觉上报的劣等人一样!虽为劣等,价值仍存!”
“Hail Evolution!”
在民众的高呼中,分部的负责人从官员身后向我走来,靠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声音。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现在还有余地……”
“决定好了。我们立刻出发。”
我已经决定好,从这群野兽的牙齿和唾液下带走这些孩子了。
战争纪元4年 11月26日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我打开窗户,只见漫天雪花飞舞。路面凝成了冰,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必须更加认真地驾驶了,尽量以最快速度开完剩下的200公里。
话说,无人区果然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路上除了我们,没再经过一辆车;周围除了被白雪覆盖的树林,也没再看到人烟。
当我尝试发动卡车的时候,我的直觉应验了。卡车纹丝不动。孩子们还在熟睡,我于是下车开始检查起了元件。难道是搜查队的人对我们的车下了手?很难,因为我开出去5公里远的时候还停下来检查了一遍。难道是我准备的防寒元件有问题?我于是开始查起了主要元件们的温度工作范围。
我得出的结果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命运。
市场上没有任何元件允许车辆在-20℃以下工作——因为国内从未出现过这种天气。而无人区的气温此刻已经接近-30℃。
原来这就是暴风雪,我只在故事和课堂上听过的暴风雪。不,甚至还没刮风呢。
我仓促地打开车厢门,孩子们都惊醒了,一个个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我们到了吗?”
我多想给他们一个肯定的回答啊。但我只能让他们在车厢里列队,逐个检查有没有冻伤和受寒症状,然后吩咐他们一定要穿好我为他们定制的冬季制服。
我从车厢里取出火把,让他们原地待命,自己点着火把在周围四处搜寻。幸运的是,200米开外就有一个山洞,里面甚至没有栖息的野兽。火把渐熄,寒冷开始侵蚀我的身体。我大喝一声,取出随身的斧头,在树林中砍伐着树枝。在这样的运动下,身体逐渐回暖了。我将树枝全部送到山洞,把车厢里的一部分燃油浇在上面,引燃之后便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篝火。
我向孩子们的方向回望,孩子们也都下了车看着我。我只是招了招手。
我们全部转移到了山洞,围绕在篝火旁取暖。我会定期往篝火里补充树枝,空闲的时候就眺望公路,看会不会有往来的车辆。
我没有学过野外生存——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战争纪元4年 11月28日
昨天开始,我就很是头痛。是真的头痛。头痛折磨着我,我甚至拿不稳斧头了。但孩子们并没有这种症状,所以这应该不是传染病。
如果这里有信号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联系星灯镇的救助队……
信号?有可能是信号的问题。我依稀记得长官说,精英识别芯片必须在能够接收到总部信号的情况下工作。难道……
想到这里,我的头就更疼了。
最后,我只能躺在篝火旁——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浑身像工业筛一样颤抖着。即便在篝火旁,我也觉得寒冷——但过一会我又觉得燥热不已,恨不得脱掉这身制服。
意识模糊之中,我看到身旁阿缪尔那充满焦虑的脸。他正抱着我,让我倚在他身上。我看到他的手在朝前方比划着手语。
“和妈妈们说的一样,目前只能按疟疾对待。”妮卡蹲在我面前,用她那大大的蓝眼睛看着我,“我会用车厢里的东西配制盐水和米粥,给克莱尔先生补充营养;阿缪尔需要注意克莱尔先生的状况,及时把他转移到他会觉得舒适的地方,用救护箱里的温度计定期检查他的体温。克莱尔先生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应该承担他先前担负起的工作,希望克莱尔先生能够让我告诉大家应该怎么做。”
我挣扎着立起上半身,点了点头。
这之后,我发现这些孩子配合得井井有条。阿缪尔负责照顾我,妮卡负责检查存货、配置我的食物和指挥全场,申克负责分发餐饭,第纳尔负责带着砍树小队砍伐和捡拾树枝,顺带巡视山洞附近,保证安全。其他孩子尽可能减少能量消耗,平时就在篝火旁休息。
砍树小队由第纳尔和其他三个身体相对强壮一些的小孩组成,他们分别叫做吉克、哈林斯和查理。平时待在山洞里的有两个大孩子和三个比他们更小的孩子,大孩子分别叫安娜和菲利普。他们负责优先保证这些小孩子们的健康和精神状态,在他们难过和恐惧的时候安抚他们,给他们讲故事。其实也顺带安抚了我。
这之后的日记,大概都会让阿缪尔代写了吧。阿缪尔说,他觉得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妮卡说,我应该坚持写日记,保持思考,这样才可能挺过来。
战争纪元4年 11月29日
我的头很疼。我几乎很难移动。为了缓解头疼,我在和妮卡说话。妮卡真好(阿缪尔觉得这是对的)。
我知道我以前想着一些很错误的事情。我和妮卡说,“其实你们根本不该为我这种人庆祝生日,那时候的我照顾你们并不是为了让你们好好生活,而是为了杀死你们。”
阿缪尔说,“克莱尔先生,您帮助了我们。我们失去了妈妈们,是您帮助了我们。”
我说,“可是,我帮助你们的动机根本就不对……这样的帮助真的是帮助吗?”
妮卡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在她的眼眶里转动着。
“克莱尔先生,妈妈们说,帮助他人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我感觉很感动,就像是心也在篝火边被温暖了一般。妮卡咧嘴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掉了我的眼泪。
(后面这一段是我自己写的。我感觉好了不少,于是自己动笔了。)
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最高委员会和搜查队说,那是为国家服务。包括眼皮都不眨地杀死能和孩子们说出这些话的“妈妈”们。
我的妈妈说,是成为精英中的精英。
“妈妈”们说,是帮助他人,这就足够了。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愤怒。为什么我现在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我无法原谅过往的自己。为什么我们都在对这个人生中最有意义的问题避而不谈?我们所经历的这些人生,都干了些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我也曾喜欢过一个女孩,或者也可能是两个。她们都像妮卡这样漂亮,纯洁。她们是完整的人,她们为自己的完整和强大而自豪。
但在妮卡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过往的情感是如此虚无。
在这些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的孩子面前,我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
现在我要挺起劲来,做一些最伟大的事情。连孩子们都可以轻易地做到……
我认识了剩下的那些年纪更小的孩子。他们分别叫约翰、格林娜和李斯。我已经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了。我还知道,约翰和李斯喜欢听冒险故事,格林娜喜欢听公主和王子的故事。
我最喜欢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因为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保持愤怒,保持清醒。
战争纪元4年 11月30日
阿缪尔告诉我,今天是妮卡的生日!他想为妮卡庆祝生日。多简单,多朴素的愿望啊。只可惜,我们只能用篝火给妮卡做蜡烛了。
阿缪尔说,妮卡觉得篝火很浪漫。人鱼公主在海里看不到篝火,她可以看到沙滩上的篝火,但她触碰不到。她很羡慕,所以妮卡也很羡慕。
我想着,妮卡可能只是在安慰我吧。但我说,人鱼公主可不能瞎羡慕沙滩上的篝火,她浮上岸准会给沙滩上的人给烤了吃了。
我以为我不小心说了个超蹩脚的玩笑。结果大家都笑了。有些孩子听不了,其他孩子就做手语给他们看。哎,这可没什么好翻译的。
大家围着篝火跳舞。难得的不用节省体力的时间。说到节省体力,这本来是无所谓的。我用迄今为止的积蓄,给孩子们准备了能吃两个月的食物。天……总不可能永远都这么冷吧。等天气好一些了,我们也许能发动车辆再次前进。至少也可能在附近找到遗弃的村落。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给约翰和李斯讲我小时候听过的西部牛仔故事,尽管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这种牛仔。我给格林娜讲牛仔的爱情故事,似乎也和公主与王子的故事一样受欢迎。
我让砍树小队的第纳尔、吉克、哈林斯和查理,与阿缪尔、申克、安娜和菲利普换班。他们都快冻伤了。
妮卡总是在车辆旁边瞭望,冻的脸上很没有血色。我申请和她换班,好说歹说终于同意了。
我们做了一个简易的生日蛋糕。妮卡拿起一根小木棍当蜡烛,吹灭以后许了愿望。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妮卡犹豫的时候,阿缪尔说,生日许的愿望不能说出来,这是妈妈们告诉大家的。阿缪尔说,他的愿望是和妮卡一起去四处表演节目。他会跳舞,妮卡会唱歌。这样就可以让其他地方的孩子们也开心了。毕竟孤儿院的大家都喜欢他们的节目,他相信其他孩子们也会喜欢的。
我说,那很好。我们去希望联邦,那里一定可以让他俩巡回演出的。阿缪尔很兴奋。
妮卡看着他,他于是给妮卡比了手语。妮卡笑了,但是眼里有泪珠。
妮卡和阿缪尔表演了交谊舞。他俩都开始习惯义肢了,比上次跳得更好了。
战争纪元4年 12月15日
妮卡说格林娜生病了。妮卡打开了医药箱,我也尝试给格林娜做了诊断,结果是她缺少某些营养。而我准备的这些食物少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门类。
菲利普和吉克冻伤了。我和妮卡一起给他们做了包扎和治疗。
妮卡很担心格林娜的病情。她去公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照温度上升的情况来看,也许没几天就能发动车辆了。但愿如此。
战争纪元4年 12月17日
妮卡从公路那边跑过来了,说看到有车来了。她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我跟着妮卡跑过去。我看到有辆车从星灯镇那边的方向过来,打着大灯。也许是军用车辆吧,元件更耐寒。
看到那辆车的车牌,我突然感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恶寒。天呐,别西卜要来收拾我们了。
“跑!”
我忘了,妮卡听不见。不过她能看到我的口型,我的惊慌。
我们跑了起来。
为什么国家搜查队会突然跑到这种无人区?如果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前往前线的我们停在这里,到底是会救我们还是杀了我们?
我竟然还想着让他们来救我们。明明是他们眼睁睁地把我们这么送出来的。
我和妮卡跑回了山洞——
“大家快走!有敌人!”
我让阿缪尔带队把大家全部带走,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克莱尔先生,格林娜还在生病!”
“敌人!会拿枪把我们杀死的那种!”我急得用手比划起来,“我会把格林娜带过来,你们先走!”
阿缪尔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他让申克和第纳尔跟自己一起背起格林娜,接着和大家一起跑出了山洞,去往山林的深处。
但我还没离开。我在找自己放在山洞里的步枪——那是作为军官的我所能佩戴的唯一武器。那是我出于本能的反应:我们绝不能只是逃命,而放弃袭击来敌的可能。如果只有逃命的打算,我们在雪原里甚至活不到明天。
突然,我听到山洞附近传来陌生的脚步声,我屏息凝神。
“你看,这脚印一直蔓延到了这个山洞——很多行脚印,说明这里住着人,而且有一段时间了。我就说为什么路上有辆车挡在那。”
“之前不是那个谁带着十几个劣等人从镇里出发了吗?他们在这抛锚了,然后住在这个山洞里?可这山洞里一片漆黑的,不像有人啊……”
只有两个人,绝对是敌人。他们没有发现我……
还在这附近,我的步枪。为了避免孩子们拿着玩,我把它放在了这个见不着光的死角——取枪的时候也方便顺手观察和偷袭敌人。
再往那个方向移动几步,就能拿到了……
“管它呢,先找找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脚印,等会儿咱们扔几个手雷进去。贱民而已,同情贱民的也一样是贱民,活着也毫无意义。”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
你们大可以说他们弱小,说他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但你们绝不能说他们的生命没有意义!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意义。天作证。
我已经握住了即将交付给他们的天谴。我开始瞄准。
枪响了。两声。天谴的子弹射穿了来袭者的胸膛。另一个敌人转过身来,我迅速给他补上一枪,正中头部。
但是,刚刚有一枪不是我开的。敌人朝山林里开枪了。
我跨过敌人的尸体,眺望着公路的方向。敌人只有一辆车——那辆车已经被冰雪覆盖住了。看来他们只来了两个人。
我快速朝山林里赶去,发射了怀中藏着的信号弹。这意味着危险已经被解除,正在避险的孩子们可以回到山洞。
我看到孩子们向我走来。阿缪尔低着头,双手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那个人不是患病的格林娜——而是妮卡。
妮卡仍然用她那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但那眼睛中的生命气息越发微弱。她勉强地向我挤出了一个微笑,嘴角却流着鲜血。
“子弹射中了妮卡。”阿缪尔仍旧低着头,“妮卡说……转移病人的我们应该在最前面,她……要在队伍靠后的位置看住大家,防止大家走散……”
“这不怪你,不怪大家,”我说,“她也许是想在队伍后面观察敌人。”
第纳尔朝我比划着,意思是大家已经为妮卡做过止血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交给我。
我轻轻接过阿缪尔怀中的妮卡。
妮卡的冬日制服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血液刚从空洞中流出,就很快凝结了。特种子弹——搜查队把用来清剿野兽的子弹,打进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的胸膛。她甚至都听不到那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
精英识别芯片,动啊——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成百上千种急救方案,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毕竟,整个国家都抛弃了我们。
我抱着妮卡飞奔。回到山洞,点燃篝火,我们还会有办法的。
妮卡挣扎着,靠近我的耳畔。
“对不起,克莱尔先生……”
战争纪元4年 12月17日
头痛欲裂。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山洞的篝火旁了。
年纪较小的孩子们还在哭泣,大孩子们已经开始安抚他们了,尽管脸上还带着泪痕。第纳尔和吉克在照顾格林娜,而申克只是一声不吭地给大家热着吃的。
阿缪尔也不在山洞。明明大家都在篝火旁,气氛却如同雪地般寂静。
“妮卡……姐姐呢?”
刚刚醒来的格林娜,出于本能地寻找着平日里照顾她最多的那个人。
听到她的询问,小孩子们哭得更狠了。安娜和菲利普忍受着悲伤,将小孩子们抱进怀里,任他们发泄此刻的情绪。
我扶着洞壁站起身来,走向了山洞外。阿缪尔在不远处,冒着寒风,拿着一个尖头的石凿,在一块大石头上刻着什么。
我沉默着走了过去。
“克莱尔先生,我把妮卡……放在了我们的车上。”阿缪尔没有回头,只是凿着字,“如果我们要埋葬她……请让她在那之前,先看看希望的方向吧。”
我点了点头。确实不能把妮卡的尸体放在山洞里——那样只会让孩子们更加难过的。
我靠近了些。阿缪尔抬起头来看着我。
“先生,妈妈们说,人死了以后要有墓碑——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墓碑。”
我看了看那块“墓碑”,上面已经刻好了一行字。
“她的歌声就像人鱼公主一样。”
我又看了看阿缪尔,眼泪在他的脸庞上干涸,又被他滚烫的脸颊炙烤。
我轻轻拍着阿缪尔的肩膀,“我来刻吧。如果想哭,就放声哭吧。”
阿缪尔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多时后,他转过身来,依靠在我的肩膀上。
“好孩子。”
战争纪元4年 12月17日 晚
妮卡已经无法感受人世的温暖了。我能做的,只有不让她在这罪恶的土地的注视下腐烂。
我从卡车的副驾驶座将妮卡冰冷的身体抱起,走向阿缪尔为她凿除的墓碑。
我用铁锹在雪地上挖出足以使她藏身的空位。她不应该被埋葬于这土地里——冰雪才有资格保存这个女孩。
我将妮卡轻轻地放在空位里。她的蓝色眼睛仍然映照着死前的歉意——她似乎仍在向我道歉,或许是因为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或许是因为再也无法实现去远方演出的约定。
我们会替你完成这些愿望的。
这么想着,我的手拂过妮卡的脸颊——她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将冰雪一点一点地覆盖在她的身躯上。她的皮肤如冰雪般洁白,心也像冰雪般光亮。
我想,我爱她。她让我拷问自己的人生,让我找到了走向新生的路,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从小就失去了双腿,也听不见自己的歌声——但她让所有认真接触过她的人,心中都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我爱她。并非像我爱其他女孩那样——我爱的是她赋予我的所有新生。
我想,也许被埋葬的是过去的我,是这个国家。而她,早已经去往天国,成为了人鱼公主,去到真正的另一个世界了。
我曾经夸过她,说她漂亮,她是这些孩子里最漂亮的。
她说,这里所有的孩子都一样美丽——愿意帮助他人的人都是美丽的。
我想,我只是在强迫自己,努力地在埋葬她的行动中说一些话,想一些事——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让自己明白,我们并不会就这样永远失去她,她还活在我们心里。
我的双手和双脚都快冻僵了。我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
好孩子。
但为什么,被埋葬于此的是你呢?
我咬紧牙关。我放声哭泣。
战争纪元4年 12月18日 ——来自克莱尔的精英识别芯片
我站在公路边——我在放哨。既然搜查队已经开始重新使用这条公路了,就必须有人在这里放哨,从而便于让大家在第一时间逃出营地。
我手里紧紧攥着信号弹。一旦看到远方有车辆驶来,我就会立即发射它。
我原以为命运不会这么快就降临——但它已经来了。
我知道,我的眼睛看到了远处的车辆——我甚至还知道那就是搜查队的军车。但我的手无法移动,我的头疼痛欲绝。
干扰器。一定是——
当我恢复神智时,搜查队队员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阴森的枪口包围了我。
“之前派出的两个队员失去联系,”一个军官自言自语地下了车,“我就知道是你,克莱尔。所以我们一直开着干扰器。精英识别芯片的工作频率,信息库里都是有记载的。”
“我没有完成我的使命,”我挣扎着说道,“请以精英的规格处决我。”
“哦?你把那些劣等人都放跑了?”
我沉默不语。军官用手势下了一个命令。
我知道,那是处决精英的刑罚——火刑。他们将会向我扔出燃烧弹。
我已经和孩子们约定过了:如果在公路的方向看到火光和烟,就立刻离开营地。
精英识别芯片能够阻止我的行动,但无法阻断我用生命发出的信号。
他们动手了。烈火灼烧着我的身躯,将雪地照得通红。
火光中,我看到了微笑着的妮卡,看到了孩子们的妈妈们——
还看到了我的妈妈。我那微笑着的妈妈。
妈妈,我在燃烧,我在燃烧啊。
这会是“纯净运动”以来最让他们胆寒的一次背叛。
我已经成为了精英中的精英!所有精英都会记得我的名字!
我很高兴,妈妈。从前的我,即便死去也只是让国家失去了一个精英。
我很高兴,妮卡。现在的我,带着我完整的人格走向天堂。
妈妈,我在燃烧,我在为了帮助他人,为了这世间最伟大的事业而燃烧啊。
我死而无憾了。
进盟历292年1月1日 ——来自拉之村村民的日记
伟大的太阳神啊,请赐予我们阳光与幸福吧。我们村里最近来了几位神明的使者——他们都是身体残缺的孩子,但神赐予了他们内心的自足。
大祭司说,很久以前我们的村庄就和附近其他的村庄一样幸福而自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伟大的国家——进化者同盟,让城里的那些聪明、博学而又善良的人们来到我们村庄。他们被国家称为“模范”,他们是道德的模范,智慧的模范,一切人类中的模范。他们和他们同吃同住,无偿地向我们分享知识,我们的祖先和他们一起在村庄里留下了许多机器和设备——我们现在都还在依靠它们生存。祖先们称他们为“神使”,他们却只是拉着祖先们在篝火旁一起舞蹈,和祖先们在田野中一起劳动。
模范们说,人类的进化是每一个人的进化。太阳神也说,沐浴阳光的万物,生来便应该感受到明亮和温暖。我想,这两句话应该是同样的意思。
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模范们都被国家召回了城市,他们再也没回来过。取代他们的,是“国家搜查队”。他们穿着黑梭梭的衣服,总是拿着步枪,走路也很整齐——就像是撒旦的眷属一样。搜查队在乡里只做一件事——搜查;只要是能吃、能穿、能用的,他们都搜查。搜了之后说是要检查,然后就不会再还了,这可能就是“搜查”最开始的意思吧。他们每次来,都说“你们的贡献,人类与进化之路不会忘记”;但每次我们村庄都会饿死人、冻死人,甚至被他们打死人。
于是祭司们带着村民搬家。我们一直搬,最后就搬到了这个山谷里面——如果用心的话搜查队也许能找到这里,但这附近只有湿气重重的密林,外面人很难想到这里面能住人。祭司们说,我们反正也没必要出去了,他们“人类”爱怎么进化随他们去,反正他们也没当我们是人类了;如果有人能再进来,他们一定是“神使”,到时他们要怎么做也随他们去。
祖先们来的时候都很匆忙,只带了活命能用得上的东西——但我的祖先是个例外,他带了一大堆书,说是这些书的命比他自己都重要。我们这一脉倒也没因为这事给饿死,反而因为有这些书,代代都出教书先生,就在村里开起了学堂。我老爸自己很喜欢读书,但小的时候他不教我读那些书,只教我唱歌——他最爱唱的,也最认真教的,是《国际歌》。我当时就问他,国是进化者同盟这我知道,那国际是什么啊?他说,这首歌写出来的时候,世界上有很多个国,他们为了自己的国打得死去活来,这首歌写出来呢,就是为了叫所有这些国里面的人都团结起来,这就是“国际”。我又不懂了,我说他们团结起来干什么呢?我爸就说,接着打啊,但是不打我们在其他国的手足兄弟,我们要打那些“搜查队”,打那些抢我们东西、杀我们人、逼着我们做这做那的强盗;这些“搜查队”骗我们,说其他国的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是为了帮我们打敌人——但骑在我们头上的家伙,不就是敌人吗?这道理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后来我还问了很多问题,比如“炉火烧的通红”这段词里“炉火”和“趁热打铁”是什么意思。我爸说,那是做工,外面的世界里很多人都是工人,他们要在各种机器上出工,那些机器是资本家买的,就因为这个工人们就得不停地做工,做出来的东西都归资本家。自己不出工的资本家拿这些工人做的东西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天天起早贪黑地出工的工人却只能从资本家碗里匀一口剩汤图个活命——就因为资本家出了最开始的那么一点钱,就因为资本家一开始就有钱!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个理?所以工人们唱这个歌,他们要斗资本家。我听不太懂,我寻思我也不是工人,也没见过什么资本家,是不是就不能唱这歌了?我爸就说,最重要的不是工人和资本家,而是“斗”!谁要是利用你,剥削你,压迫你,骑在你的头上,你就可以唱这歌,和他们斗!还要拉上其他和你一样的人一起斗!
再后来,村里有谁欺负我,我就一边唱这歌壮胆一边打回去。唱得多了,其他孩子都笑我,叫我“唱歌的”。我也笑笑,我笑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不会想到这歌,不会觉得自己不应该遭这欺负;就算终于斗回去了,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应该斗回去。
扯远了。这些事情从来没写进日记过,所以在这记上一笔。还记得我开头提到的那些孩子吧?跳舞之前,我和他们聊了一会。这些孩子刚来的时候,衣服都在外面的树林里划得破洞了,一个个冷得打战,而且很怕我们;祭司们就安排孩子们睡在最暖和的粮仓里,和这些身体残缺的孩子比手画脚地搞明白了他们经历的事情。一提到“搜查队”他们就怕,小点的孩子就开始哭;祭司们好说歹说才让孩子们安点心。没过几天,领头的孩子——名字叫“阿缪尔”的,就带着他们和大家一起去田里,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图个新鲜过来玩玩,结果他们是来干活的,比一些村民干的还好。
时间过得很快——今天是祭祀太阳神的日子,村里会聚在一起吃顿热闹饭,然后围着篝火跳舞,一直跳到太阳落山。吃完饭以后,我找着空就和阿缪尔聊天。阿缪尔很喜欢哼一首歌,歌词是什么住在海里的人鱼公主,我听不大懂,但是曲子不错。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哼这歌,他就很难过,应该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我就说,我也喜欢哼歌,我遇上什么事都爱哼歌。他就和我讲,他的一个叫妮卡的朋友最喜欢这首歌,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一唱这歌大家就高兴;但她被“搜查队”打死了。他问,是不是因为搜查队不喜欢听她唱歌啊?
我跟他说,我在书里看过搜查队——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所以谈不上喜不喜欢我们;他们也不会听我们唱歌,因为他们只听一种歌,而且要逼别人也只听他们那一种歌。我教他唱《国际歌》。这歌啊,我们听着高兴,他们听着就会恼火;这就对了!我们正是要唱着这歌和他们斗呢!
阿缪尔听完了,也哼了一遍,然后问我“英特耐雄纳尔”是什么。我和他说,世界上有很多个国——哎呀,反正就是有些人骑在我们头上欺负我们,还说他们和我们是一伙的;我们要揭穿他们的谎话,联合世界上其他所有地方的那些被他们欺负的人和他们斗,这个就是“英特耐雄纳尔”!阿缪尔又问,那为什么又要唱“最后的斗争”呢?我想了很久,好像也没想明白——也许是指每一次斗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又或者是只要斗完了明天就会幸福,然后就不用斗了——我把这些猜想都讲给他听。阿缪尔说,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下一句是“团结起来到明天嘛”,所以要团结起来,才会有“最后的斗争”,才能“到明天”;没团结起来之前,就还要一直斗,斗到团结起来。听到这儿,我就突然觉得以前和其他孩子打打闹闹也唱这歌,实在不对了。除了“斗”,还应该有“团结”啊!我又突然想起老爸说的“阶级斗争”——我好像就明白这歌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总之呢,“搜查队”就是我们这个“阶级”要斗的那个“阶级”——他们斗我们,是因为他们这个阶级要靠斗我们这个阶级活下去;我们斗他们,是要把这个靠“斗”才能过活的规矩给斗翻!这就是“最后的斗争”!
阿缪尔最后跟我说,他和其他孩子们要去遥远的希望联邦——他们会唱妮卡的人鱼公主,表演这么一个节目;他们还要把他们身上的这些故事展示给希望联邦的人们看,背景音乐就选这个《国际歌》。
“妮卡已经唱过很多遍人鱼公主了,”阿缪尔说,“为了让全世界的妮卡都能快快乐乐地唱人鱼公主,我们应该唱国际歌。”
这之后,我们去篝火旁欢快地舞蹈,每个人都很开心。太阳落山了,孩子们回到了粮仓睡觉,我也要睡觉了。写完了,睡觉。
明天太阳也会升起——照耀我们每一个人。
战争纪元6年 7月1日
“同志,我们已经把附近发现的村庄遗迹探索完毕了。搜查队应该在大约两年前来过这个村庄,抢走了他们用来过冬的粮食,杀死了村庄里的每一个人。”
“同志,我们小队也有发现。这个村庄应该是当时进化者同盟无人区计划的幸存者,因为地处深山没有被发现。根据他们的村志记载,两年前他们收留了从外面逃难至此的十几个残疾儿童,并把他们统一安置在了粮仓里。”
“同志,这是我们在村民尸体上搜集到的物品。有个孩子身上带着一本精装的日记本,还有一块芯片。我们检查过了——是精英识别芯片,应该还能读取出一些资料。”
“各位同志辛苦了。请情报组的同志破译这块芯片。”
战争纪元6年 7月7日
“……综上,就是我们情报组的同志从这块芯片中所破译出来的信息。这块芯片和之前的日记本,都属于一个名为克莱尔的精英。他原本是极度忠于进化者同盟的精英,在护送这些残疾儿童的行动中受到了孩子们的感召,决定背叛进化者同盟。我们组进行了初步的整理——现在,同志们可以互相传阅有关【人鱼小队】事迹的资料。”
“……同志们,克制一下情绪。我们现在去粮仓看看。”
战争纪元6年 7月7日
两年前,一队武器先进、装备齐全的武装人员来到了这个村庄,掠夺了这里的所有存粮,杀死了这里的所有人。
两年后,另一队武装人员也来到了这里。他们身着灰色的军服——军服上大多有着补丁和弹孔。他们的军帽上顶着鲜艳的红五星。
他们轻轻地推开了粮仓的门。粮仓里躺着十几副瘦弱的干尸——这些孩子是在睡梦中被搜查队处死的。
在场的部分武装人员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掩面哭泣。
领头的军人深沉地叹了口气,突然站直。
“同志们,”他说,“向人鱼小队,敬礼!”
“敬礼吧,同志们,”他身旁的另一名军人挤出了一丝微笑,“孩子们至少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们的愿望就由我们来继续完成吧。”
武装人员们神情肃穆地向孩子们的尸体致敬。
队伍里,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唱起了歌。
附和这歌声的人越来越多。
这歌声越来越低沉,却又越来越洪亮。这歌声传向了远方,甚至更远的地方。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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