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期刊第一期 我是如何炸掉天体餐厅的

作者简介：

活都，理学学士，工学硕士在读，代表作《星际时代的快递员》。

1

好吧，我得承认，当我第一次听到天体餐厅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歪了。当然，这餐厅本身确实是个天体没错，可是当你把天体作为餐厅的形容词而不是名词看待时，你也会想到一些充满坦白和真诚的地方——比如天体沙滩、天体派对、天体运动之类的。我知道这些词对你们来说都太过古老，确实是几百年前早就死掉的词汇了，而且大饥之年以前的世界和现在完全不同，很多事情是无法相互理解的。简单来说吧，天体作为形容词的意思，就是人们的肉体在这个地方获得快感的时候，连口罩都不戴的。

对，就是这么恐怖，连口罩都不戴。

所以当我抱着一丝恶作剧的心情搜索它的时候，我真的是完完全全地惊呆了。

巨幅的撞色广告从屏幕中喷涌而出，少儿不宜的画面被简单却诱人的线条描绘得淋漓尽致——一个妙龄少女，张着嘴，在吃披萨。

这里要解释一下，披萨是一种用嘴吃的食物——我相信你听到这里就知道这广告有多离谱了，但我拿自己的爹妈发誓，大饥之年以前的人们是用嘴吃饭的，而且是每一天、每一次、每一回。不信你可以找他俩问问，但请记住我是个复苏的受精卵细胞，你想见我爸妈恐怕得先发明时光机。而当你真的发明了时光机之后，你就会发现那会儿的餐厅不是给自己加满92号营养液的地方，而是大家坐在一起用嘴吃披萨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你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件事。

广告里的女人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海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那个叫披萨的东西，似乎在好奇，又似乎跃跃欲试，就是没有一点恐惧，也没有一点羞耻，好像自己还戴着口罩似的。可她的嘴巴没有一丝遮掩，甚至还微微张大，朝向披萨的方向。我敢肯定她只是想把披萨送进嘴里，就像古人经常做的那样，绝对没有其他任何的意思。可这就像某些运动的宣传照只有前凸后翘的女人一样，你确定这个运动是用来强身健体，而不是造成肾虚的吗？

想歪了，但没有完全想歪。

自从三年前好不容易完成了繁衍后代的指标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那项危险的运动了。机器侍者和全息VR都让我感到厌倦，更遑论普通的人类了。可是这一次，不得不说，我的欲望好像又有点死灰复燃。

不，我不是一个被下半身牵着鼻子走的男人。要说几百年的冰冻给我留下了什么，除了“冰人”这个身份之外恐怕就只有冷静了，毕竟受精卵细胞那会儿冷静了好几百年，不差这几十年的。所以我很快（大概10分钟后）就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家餐厅怎么还没被防疫局净掉？

这样公开地宣传无口罩主义，和那些试图让大饥之年再一次降临的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那些恐怖分子到处散播大饥之年的罪魁祸首——真菌，这些无口罩主义者破坏人类最后的防线——口罩！

防疫局怎么还没有派人把整个餐厅焚了？顺便把所有股东的肠子都掏出来拿高压水枪冲烂，就像它对那些恐怖分子一样？

防疫局到底在干……哦这餐厅是防疫局开的啊，那没事了。

钓鱼！这一定是钓鱼执法！想到这里我立刻把手中的平板扔了出去，好像它马上就会变成消毒弹，把我和我家一起送回原子态一样。

但是，不能吧？

防疫局就这么打自己的脸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给几个黑客朋友打了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看见这个网页。他们都说能，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是精准推送，我还没有被防疫局盯上。

我又登录了几百年不上一次的社交媒体，发现这个事已经是热搜头条了，热度比第二名到第二十名加起来都高。

行吧，整出这么大的活儿，防疫局里有些人的脑袋肯定是要搬家了。至于是搬到机器上还是搬到真菌里，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捡回来，接着看。

下面的宣传词告诉我，这家餐厅从建造开始就遵循了最严格的防疫流程。所有建筑材料都是先运到防疫局认证的五级生物安全实验室中进行彻底的消毒，再用足足六层真空封装运到火箭发射场，打上去之后要先在太空辐射里泡一整年才开始用机械臂组装。餐厅里注射的空气则是从大饥之年以前就发射出去的太空器——如今的太空垃圾中搜集而来，并在人类最后的净土“卫生”空间站中进行了长达六个月的中子灭杀，保证没有任何有机物能以一千道尔顿以上的形式存在，不管在物理、化学还是生物意义上都是绝对地干净。食材更是来自从疫情之前传承下来的国际空间站，那里最原始的植物工厂保存了人类最后的谷物和蔬菜，而防疫局直接把这个代代相传的历史文物拉过来变成了餐厅的一部分。从采摘到入口的全部环节中，没有任何生物参与，都是机械臂全自动进行。食客要登上这家餐厅，先要被防疫局从里到外消一遍毒，再这么半死不活地隔离十四个月，再从外到里消一遍毒，才能开始用餐。用餐完毕后倒不用重复这套比确诊还惨的折磨了，也不用等十四个月，实际上防疫局一秒钟都不想让你多呆，餐厅出口直接就是个逃生舱，十四分钟之内就能把你送回地面——或者海面，取决于你用餐完毕的时间。

看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与其说是天体餐厅，倒不如说是天价餐厅。这种事情防疫局自嗨就得了，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我有那个钱吗？有那个钱的人会跟自己过不去吗？

然后我就看到了最底下的一行小字——

“无口罩多人同时空进食实验志愿者招募中，用餐免费，消毒简易，附赠火星殖民地之旅船票一张，单向通行，不可拒绝。”

得，我看出来了。照这个架势来的话，怕不是从开始用餐的那一刻起，整个进餐室就会从餐厅上分离，带着食客们一路飞到火星建设殖民地去。想回来，门都没有。

这怕不是最新型的诈骗手段，骗人去火星干活吧？

但是，说真的，这样的地球又有什么意思呢？

每天都要背着防疫局生产的氧气瓶才能呼吸，每天都要加满防疫局认证的营养液才能饱腹，每天防疫局量身定制的手环都会上报身体的所有信息，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刹那，都要戴着这个遮住半张脸的，镣铐一般的金属口罩，嘴除了说话，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何况人们也不怎么说话了。

我读过历史，我知道，大饥之年以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人们吃饭、人们喝水、人们呼吸、人们欢笑。那时嘴还不是人类的羞耻部位，是几百年的遮挡让它成为了比生殖器还要私密的地方——即使是交媾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摘下口罩。

我受够了。

就算它钩直饵咸，我也甘做那条上岸的鱼。

2

利利玛真的是那种很怪的人，就，你把他扔进一堆怪人里面，还是会觉得他很怪的那种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大到可以塞进去两个我，他在里面的感觉就像用一个棍子支起来的帐篷，每走一步都在帮扫地机器人节约用电。他从来不带口罩，或者说没人知道他戴不戴口罩，因为他总是戴着一个纯黑的头盔，太阳好的时候光是反光就能把你晃得睁不开眼，我根本想象不到他在里面要出多少汗，以及这么多汗到底是从哪里流出去的。除此以外，你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的任何东西，他就像一个真人版的晴天娃娃，只有脑袋和斗篷。我有时甚至怀疑他的斗篷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也许我掀开一看，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正在寻找受害者的飞头蛮。

而今天的他也是一如既往，在任何方面都没有任何变化。

“你好，彭威威，很高兴见到你。你觉得我的新斗篷怎么样？”

“我觉得它好极了，踩上去一定很舒服。”我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来了？还有就是，你能换个声音吗？这个太恶心了，让我想到防疫局的吼叫信……等等，你该不会……”

“我就是采样了他们的吼叫……通知函，毕竟是到别人的地盘上，入乡随俗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他的身体左右摇摆起来，可能是想表达高兴，也可能是在演习脑袋搬家之后的痉挛。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踩了他的斗篷。

“你找死！”悦耳的电子音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怒吼，就像弯曲到极限的老式装甲板，下一秒就要崩出铆钉来把驾驶员干掉。

“找死的是你。”我冷冷地说道，“换一个声音，随便哪个都行，我就从这块抹布上下去。”

“这个可以吗？”

我认识许多从不说话，只靠神经电路和扬声器与人交流的家伙，但像利利玛这样在各种音色之间无缝切换，收放自如得好像有好几副嗓子的，我只见过他一个。

“可以。”我赶紧从他的雷区上跳下来，“需要我帮你擦一擦吗？顺便，可不可以不要……”

“不用的哦，欧尼酱~”利利玛同时完成了愤怒到兴奋的变化，也许他有好几个大脑也说不定，“利✰利✰玛最——喜欢欧尼酱了，欧尼酱只要不踩利✰利✰玛的斗篷，利✰利✰玛是绝——对不会杀掉欧尼酱的哦？”

而我呢？我只能扶着额头给他道歉。

“听着，我很抱歉踩了你的袍子，也很抱歉用抹布来形容它，但你真的没有一点常识吗？你那袍子做成黑色只是为了耐脏，还是说你真觉得只有那个什么餐厅才是防疫局的地盘？也就是那些机器哨兵没认出来，不然你看看他们把不把你和那些随便使用白色……”

凄厉的警报在每个人的鼓膜上来回震荡，旋转的警灯给整个停机坪抹上一层恐慌。黑铁的天花板缓缓打开，直到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雪山全都一览无余。

人们常说，这世间只有三样东西是白色。

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雪，中间的是防疫局。

现在，最后一样也来了。

3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和一个网友一起住上14天——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当你认识了一个人十几年却一共就见过两次的时候，你也会把他当成一个网友的。我知道现在人和人的关系基本上都是网友，人们在线下见面的原因除了工作就是人与人的连接，所以对我这样把人与人的连接当成工作，真正的工作又不需要走出家门的人来说，和人遇上的原因就只剩下了缘分。这样说来我和利利玛的缘分还真不浅，而如果他的袍子没那么大的话，我会乐意进一步发展一下这份缘分的。

“说过好多次了，那是斗篷，不是袍子！利✰利✰玛要生气了！”

“不管它是什么，这地方就这么大，你要是非得把它铺开，我就只能站着睡觉。”

“真是的！欧尼酱，小气！早知道欧尼酱这么小气，利✰利✰玛就呆在家里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想给利✰利✰玛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第二次，”我指正道，“第一次是在空港外面，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圆盘生物诺瓦把一个不小心踩了它袍子的可怜壮汉……”

“黑色的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我耸耸肩，“我确实没想到防疫局会把咱们直接送到马桶——我的意思是‘卫生’空间站里来，更没想到的是它居然给咱们安排在监狱里隔离，而且还是单人监狱。但既然咱签文件的时候看都没看，恐怕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么你把斗篷收一收，要么你把我也打一顿。”

我坚定地望着利利玛光秃秃的头盔，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怎么知道他在看哪儿？

然后头盔上浮现出一个叹气的表情。就是那种最简单的，纯线条的动态表情。

“好吧，似乎也只能这样了。”利利玛的声音终于换回了十几年来的男性电子音，“我会收一收斗篷，给你留出一块地方。你不梦游吧？”

“不……准确来说是我不知道。如果你也出生在冰柜，成长在ICU，工作在胶囊屋的话，你也不会知道自己晚上梦不梦游的。”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捆起来，这样你就只能冲着墙睡觉了。”

这回轮到我叹气了。不过我从来都是一个冷静的人，只要稍一思考，我就有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听着，我知道你很注重隐私，我也不打算窥探你的隐私，可是你也得尊重我的隐私。我有一个想法，既然你的斗篷这么大，为什么不把它剪下来一块挂在天花板上，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偷看，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

昏迷之前，我仿佛看到利利玛的胳膊动了一下，随即一个细长的黑影伴着女声的怒吼，直直地朝我脸上飞来：

“变态！”

4

自从我被热醒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防疫局还是没把我和利利玛放出去。不过这也算不上离谱，我知道有人因为起黄疸被循环了一百多个七天，最后发现是防疫局配营养液的时候多加了一倍的胡萝卜素。据说当时大干净者们已经在讨论是把他活体解剖还是直接扔进焚尸炉的问题了，结果反倒救了他一命：他被转移到死囚区，只能打腐烂发臭的营养液，那里面的有机成分百分之九十九来自于活着和死了的细菌，打进血管约等于把自己当培养基用。好在每天都有人用消毒水枪对着他狂轰滥炸，所以当隔壁的酒鬼忙着舔墙的时候，他用珍贵的酒精给营养液杀了菌。当大干净者们终于决定折中一下，也就是活体取样后送焚化炉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这个可怜人身上的黄斑已经没了。

帘子另一边传来男性的电子音：“然后就把他放了？”

“不，他又被循环了一百多个七天，因为有个蠢货以为他靠免疫力消灭了体内的真菌。直到有一天又给我配了一次95号营养液，那个白痴才搞清楚那只是胡萝卜素造成的黄疸。”

“真可怜……等等，你？”

“对，就是我。所以能把帘子拉开一些吗？防疫局都没搞死我，你快把我热死了。”

“不行。这不是你的想法吗？天才变态先生。”这次是女性的声音。

“可你自己也说，那是斗篷……”

“淑女的斗篷下面就是裙底！想看裙底的就是变态！欧尼酱是变态！”利✰利✰玛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把她“裙底”剪下来挂在这里的人是我一样。

咚！咚！咚！砸墙的声音又来了。

“你吵到邻居了。”我平静地说道，“这是第几波了？”

“第三波。”利利玛总算换回了男性电子音，“大概十天一波，有砸墙的，有撞门的，有大喊大叫的，有鬼哭狼嚎的。防疫局的人快来了。”

“然后我们会有第四波邻居。”我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想打擦边球增加生育率，后来我以为他们想把人骗去火星当储备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有时我能看到那些邻居被防疫局的人拖走，我不确定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比你更熟悉这些白兵，他们拖活人和死人的手法是不一样的，我见得多了。要不咱俩换换，你来里面，我去外面？”

“你就是想吹空调吧。”利利玛用女声嘲讽了一句。

“我想活着。我认为你也想。”

长久的沉默。

“活着……其实挺没意思的。”

“我不这么认为。”

“在防疫局把你当小白鼠折磨了好几年之后？”

“对，在防疫局把我当小白鼠折磨了好几年之前、之中、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吹空调。”

“你不是冰人吗？”

我和利利玛一起放声大笑。

打断笑声的还是咚咚咚，只不过从砸墙变成了砸门。

“该做核酸了。”无感情的中性音从门口传来。

利利玛做完后，我闭上眼睛，走出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屏住呼吸，打开了口罩上的检测孔。

“来吧。”

恐惧随着时间蔓延，从海马体逐渐爬向全身。鼻粘膜微微颤抖，仿佛它也记得有人差点戳破这层薄薄的保护膜，把检测棒捅进背后的大脑。

可这次，那根该死的检测棒没有伸进来。

我不敢睁开眼，也不敢呼吸，更不敢关上检测孔。

不敢睁眼是因为害怕，害怕我一呼吸或一关上检测孔，面前的白兵就会把我干掉。

难道我没跟利利玛说的那个想法才是对的，他们其实只是想钓鱼执法？

把成千上万的人骗进马桶空间站，只为了把他们净掉？一锅端？用一个不存在的无口罩餐厅，把潜在的无口罩主义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不，不对，那样的话，何必还关上这么多天？

可是，可是……

有哪里不对。

硕大的汗珠从太阳穴缓缓流下，僵硬的身体开始不住地发抖。

到底是哪里不对？

如果面前的白兵没说那句话的话，我可能会把自己憋死。我得感谢他——或者她，我不知道。

那句话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你谁呀？”

5

大干净者坐在长桌的一侧，另一侧是穿戴整齐的我和利利玛。

“所以，你是彭威威，”纯白的面罩后，有什么动了一下，“你是利利玛？”

“他是利利玛，我是彭威威。”我连忙回答道，“来这儿的路上已经搞清楚了，之前白……工作人员来给我们做核酸的时候都是夜里，我睡得比较死，我们俩中间又拉了个帘，工作人员看不见我，每次给他做完就直接走了，他都来不及说一句里面有人。久而久之，他还以为防疫局就是这么安排的呢，直到这回白天做核酸，我这不就自己走出来了吗。误会，都是误会。”

我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希望大干净者能看见。

“是这样的吗？”面罩转向利利玛，“你是利利玛，他是彭威威？”

利利玛沉默不语。

“快说啊，大干净者在问你呢。”

一阵风向我脑后袭来，大干净者抬起手，于是那就只是一阵风而已。

“你们俩，出去。”

“是！”白兵收起枪托，离开了这个净白的房间，现在只有我们和大干净者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大干净者？”

我觉得这里还是不要说谎的好。

“我以前得黄疸的时候，被循环了两百多个七天，有幸见过好几个大干净者，有一位还在我身上取过样。”

“黄疸？彭威威？”大干净者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一点也不开心，反而让人毛骨悚然。那笑声就像用弹棉花的手法弹蘑菇，用拉竖琴的方法拉手筋脚筋。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我是对的，我肯定是对的，彭威威……”

掀开面罩，大干净者露出了口罩上的半张脸。

“那位大干净者，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牙齿在打战，毛发在倒立，鲜血在手心中扩散。

“好久不见，鱿鱼丝。你怎么少了一只眼睛？”

翻滚的天花板，冰冷的水泥地。

牙掉了几颗？数不清。我该高兴吗？这是最没用的器官了。

挣扎着起身，再一次倒地。

“我是防疫局的大干净者尤尤丝。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执行审判员工作，适用简易程序，在此宣判破坏防疫罪、伪造身份信息罪、偷渡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脚步声。

其实她用不着说这些废话，当防疫局找你做核酸而你没做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

上膛声。

其实她用不着等这么久，当年她也是大干净者，随便找条理由就能杀人。

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在地板上爬行的声音。

其实我用不着挣扎，那扇门永远不会为我打开的。人们早已学会了躺平，学会了放弃，学会了自杀。

可我不一样。我总觉得还要挣扎，还有希望。可能在我父母结合的那个年代，事实就是如此吧。

我多想生活在那个开明的时代。

一声枪响。

6

我闻到了气味。

甘甜的，鲜美的气味。

危险的，诱人的气味。

一丝丝铁涩的气味。

我想要尝尝这个气味。

7

“你醒了。来，吃饭吧。”

大干净者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

“不要逼我说第二次。”

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要逃离这具躯体。

肺叶猛烈地收缩，仿佛这就是最后一次。

眼皮强烈地抗拒，仿佛睁开眼就是地狱。

没有用。

头部重重地砸向桌面，纯黑的视界中一片血红。

抬起头，睁开眼，大干净者坐在对面。

“开饭了。”

惨白的盘子里，是一颗金黄的花椰菜。

没有叶子，没有梗，只有膨胀的肉质头状体，本该是乳白色，现在是金黄色。

“这是什么？”

“这是天体餐厅特制的私房菜。吃了它，我就放你去火星。”

“利利玛在哪？”

“利利玛去逃生舱等你了。吃了它，我就放你过去。”

“你为什么不杀我？”

尤尤丝咯咯地笑。

“吃了它，你就知道了。”

我望着眼前黄澄澄的花椰菜，决定用生命最后的时光给大干净者添点堵。

“我拒绝。我要……”

“你要看着他死吗？”

利利玛直直地摔在桌面上，斗篷破烂不堪，头盔上多了个洞。

“这就是逃生舱？”

“猜一猜，再来几枪就能打穿里面的脑袋？”

“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枪口对准了漆黑的头盔。

我叹了口气。

“你赢了。把我解开，我自己吃。”

口罩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自从戴上之后还是第一次。

“我们那里的习俗，口罩也是要一起下葬的。杀了我之后，能把它和骨灰一起送回去吗？”

“焚化炉是共用的。不过我可以开个口子，给你批一台全新的焚尸炉。”

“谢谢。”

哪有什么葬礼啊。

我拿起刀叉。

根本就不认识几个人。

我切开菜心。

与其送回地球。

张大嘴。

不如流浪宇宙。

咬下去。

黏液在我口中炸开，好像……好像……

抱歉，我从来没吃过东西，所以真的形容不出来。

好像有一万只虫子在我嘴里爬。往喉咙爬，往掉牙留下的伤口爬。

好像有一大坨鼻涕在我嘴里搅。前后地搅，前后左右上中下地搅。

我感觉什么东西要从胃里出来了。

大干净者一跃而起，跨过利利玛，来到我面前。

她把一个死白的口罩按在我的脸上，顶住我的下巴，猛击我的后背。

“咽下去。”尤尤丝喊道，“咽下去！”

口罩开始往我嘴里灌水，生理性的反应让我不得不吞咽。

眼泪流了下来。

“很好。”大干净者指着利利玛，“看见那块肉了吗？”

手起刀落，头盔滚到了桌底。

“我分你一半。”

8

必须承认，我那时已经失去了理智。当全身的束缚都被解开，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咆哮着冲向大干净者，一拳又一拳地发泄心中的愤怒。

然而，尤尤丝竟然也像失了智一样，就这么让我给她的防护服做表面抛光。

“你……你在干什么？那里有块肉啊！”大干净者指着利利玛的尸体，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遇见了上级或上帝。

而我只是继续对着她拳打脚踢。

“够了！”尤尤丝抬起刀鞘，只一下就把我顶飞了。她拿出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丢在墙上，溅出一片鲜红：“肉！”

而我爬起来后又发出一声怒吼，径直地向她扑去。

“这不可能！”大干净者再次将我摔了出去，“你，你，你……噢，原来你和我一样！”

我爬上桌面，被她一脚踢飞。

“所以你被真菌感染，只表现为黄疸！”

我跳上桌面，被她一拳打飞。

“所以你吸了一个月的孢子，安然无恙！”

我扑上桌面，被她一尾扫飞。

“所以你吃了那么大的子实体，还能保持理智！”

等等，尾巴？

“原来，原来你和我一样……”

大干净者的金属口罩轰然落地，嘴角不断上扬，上扬到裂开，上扬到再也合不上。

“你和我一样……”

大干净者的单眼眼罩不断隆起，系紧的丝带一根根崩开，直到完全脱落。

“一样……”

大干净者脱掉了防护服，人类的服饰从她身上一片片落下。

但她并没有赤身裸体，如果你还把她看成一个人的话。

金黄色的真菌在口腔、在眼眶、在她的身后、在每一个毛孔里茁壮成长。菌丝一簇簇地缠绕，形成了她的触须、她的触手、她的尾巴，也形成了她的衣服和毛发。

“大饥之年的真菌不够好。我改造了它。”

真菌的共生体迈着人类的步伐向我走来，我呆呆地望着它。

“人类也不够好。我寻找好的。”

会说话的怪物喷出金色的粉尘，它们会在血和肉上茁壮成长。

“你是我发现的第一个适应者，我以为是最失败的一个。”

大干净者用手托起我的下巴。

“我错了，你是成功的，和我一样成功。”

尤尤丝的触须抚摸着我的全身。

“真菌，需要有性生殖。”

她的嘴唇是那么近，金黄色的舌头是那么美。

“来吧，我们会成为新人类的亚当和夏娃。”

只要闭上眼……

咚！

“抱歉打扰了，”无头的利利玛拿着一只机械臂，用女声说道，“没有扫你的兴吧，彭威威？”

9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个机械意识体。”我一边弯着腰，一边对弯腰的原因说道。

“现实就是这样，你以为我喜欢穿那么大的斗篷，你以为我喜欢偷渡？”利利玛在我的背上小声说，仍然是女声，“人们想了各种办法度过大饥之年，上传意识应该是最老套的一种了吧？”

“可是成功率很低吧。”

“所以才成了都市传说。”

我沉默了。

“没有脑袋没事吗？”

“你要是全身都长满了头盖骨，还会把所有娇贵的器官都集中在一个这么显眼的地方吗？”

“好吧。”我又沉默了。

“为什么要去火星？”

“嘘，又有人来了，抬高一点。”

作为报复，利利玛在敲晕真菌怪物之后，把她的脑袋也砍了下来，彻底断掉了这个碳基智慧生物的活路。她把这个脑袋上的菌丝全拔掉，口罩面罩眼罩全戴好，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会用仅剩的一条机械臂扶着脑袋，骑在我的后背上，然后我俩一起穿着大干净者的防护服跑路。至于往哪里跑，大干净者的随身平板里都有。

“过了舰桥就是逃生舱了。”我看着手中的平板说道，“舰桥人会很多，要小心。”

“嗯。”

“如果有人找鱿鱼丝说话，咱们怎么办？”

“你在找我吗？”利利玛把声线换成尤尤丝，“我采样了的。”

“太棒了。”

舰桥的大门缓缓打开，我听到利利玛发出一声惊叹。

“怎么了？”我手上只有平板的导航，看不见舰桥里出了什么事。

“我……你……总之先进来吧，关上门。”

“到底怎么了？”门刚一关上，我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你自己看吧。”利利玛脱下了防护服。

舰桥上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死人和正在啃食死人的怪物。

“这是怎么回事？这，这些怪物是什么？”

“恐怕这就是鱿鱼丝所说的‘吸了一个月的孢子’。”利利玛心情沉重，“它们把这么多人骗到马桶上来，就是要他们当小白鼠，在小隔间里用空调给他们送孢子。这些孢子恐怕都被鱿鱼丝改造过，原来只长在消化道上，现在顺着神经系统往大脑里长，不需要宿主感到饥饿，直接就能控制宿主往任何蛋白质来源上咬一口。就像……”

“就像双盘吸虫把蜗牛变成僵尸蜗牛，铁线虫把螳螂变成僵尸螳螂一样。”我叹了口气，“然后她自己不仅没变成僵尸，还和真菌共生了。”

“是的。你不也是这样吗？”

不，我不是这样的。

光是忍住上去啃一口的冲动，我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利利玛，帮我个忙。”我装作很累的样子，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平板给你，帮我找找空间站的自毁按钮，这个空间站已经完了，不能再让它祸害地球和火星了。”

“我不觉得把这种生物垃圾洒满地球轨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咱们也开不走它就是了。只是，你确定自毁按钮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我疲惫地笑了笑。

“当时的防疫局还是人民的卫士，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把真菌挡住。所以那会儿防疫局造的东西，只要有可能，都会装自毁按钮。”

“好，我已经按下去了。”

“什么？”我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逃生舱准备好了吗？”

“没有，但是我不打算走了。”利利玛的声音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话，我活得太久，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而且你也不打算走的吧？”

原来她都知道。

利利玛扔给我一块肉。几乎出于本能，我咬住了它，开始大快朵颐。

“早就发现了。”

“你不觉得咱们这段故事很有意思吗？”我一边吃肉一边说。

“我的没意思，你的不知道。”利利玛也坐下，百无聊赖地说道。

“那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要是觉得有意思，就坐逃生舱出去，把它讲给全宇宙的人听，直到所有人都听过一遍，好不好？”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故事的名字是什么呢？”

“嗯，我想想。”彭威威笑得开心极了，“就叫‘我是如何炸掉天体餐厅的’吧。”

评委评语：

陈笑寒：紧贴时事，文笔成熟，人物立体，没什么理由不给这篇文章一个上佳的评价。

陈凯誉：三点优异，一是与现今时事遥相呼应且没有做作之感，二是文笔的凝炼，三是文章的深度，评价不多，但实为优质之作。

段棋华：继承《大饥之年》的世界观，本文用幽默的文风讲了一个有趣且悲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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