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骸骨,高傲的腐尸:评《摩天楼》
时间:2022-07-06 12:36:57 来源:科普之家 作者:科幻空间 栏目:科幻 阅读:78
手电筒的光束在四处移动着,第一次,住户们迷惑地想要探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莱恩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准备欢迎他们去到他们的新世界。
——J·G·巴拉德《摩天楼》
《摩天楼》
原书作者 | J·G·巴拉德
Part.1
《摩天楼》的篇幅并不长。任何一个读完它的人,无论喜欢与否,都不得不承认:这部小说有着暴风骤雨式的情感。
这种情感并非谴责、劝诫或怜悯;它更接近于恶心,说得再直白些,直接的观感就像是在歌剧院中看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突然冲上舞台并开始对着管风琴撒尿。
试着从另一个层面去理解《摩天楼》:想象一座透明的蚂蚁农场——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面装满了透明的琼脂,蚂蚁家族在里面开垦与繁衍,并在不知不觉中供人们玩赏。《摩天楼》中的世界呈现在文本中,就像是把大楼当成蚂蚁农场,供人欣赏其中居民的丑态。
J·G·巴拉德《摩天楼》小说封面
可以想象,J·G·巴拉德式的写作会循着《恶之花》的路子,遭到道德层面的批评。《摩天楼》中的大段描写很容易被指认为“伤风败俗”,因为它用下流的笔法嘲弄人类不堪一击的现代文明,并在摩天楼里大肆张罗屎尿派对和人肉宴席。如果这个故事书写于十七世纪,巴拉德大概会上宗教法庭。《摩天楼》的开头之惊世骇俗并不亚于《百年孤独》:
后来,罗伯特·莱恩先生坐在阳台上嚼着狗肉,回想三个月里发生在这幢巨型公寓楼中的件件奇事——如果一切都回归了常态。
——J·G·巴拉德《摩天楼》
文明与野蛮的对立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并置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只不过我们眼前的摩天楼已经是一具文明的腐尸,想要寻回它的芳容,只能靠徒劳的回忆。正像他的前辈波德莱尔所描绘的那样:
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波德莱尔《腐尸》
Part.2
既然提到了《百年孤独》,我索性再把那段多数人耳熟能详的开头贴在这里: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段文字的妙处不仅仅在于多段时空的并置,更在于作为回忆的视角:在奥雷连诺的眼中,一旦故乡马孔多变成了回忆,那么必定伴随着某种失真:一些东西被淡化,而另一些则被夸张与放大,好比河中的卵石,经过层层畸变与滤镜之后,带上了某种超现实色彩。
从这个角度去解读,似乎有助于我们理解《摩天楼》中存在的严重失真与错乱。当莱恩在阳台上边啃狗肉(一只宠物狗)边回忆三个月前的文明生活时,便越发显得巴拉德笔下的文明究竟是怎样脆弱的一种存在。
他对文明有种近乎偏执的不信任,而这或许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Part.3
曾经有一位法国哲学家请黑格尔(众所周知,黑格尔的思想以晦涩著称)用尽量简洁的方式解释他的观点。
黑格尔粗暴地回答:“这个问题既不能简单地,也不能用法语表达。”这个小故事可以引来为巴拉德的写作作一个注脚。
巴拉德并不会比乔治·奥威尔深刻到哪里去(否则《摩天楼》就会取代《1984》而成为烂大街的儿童读物),但他的悲观情愫着实令人称奇。
他仿佛坚定地认为,野蛮就像是一种无法根除的霉菌,它孳生在人类文明上,从血肉发肤间吸取养分,使得原本用以巩固文明的建筑(摩天楼显然意味着精细而卓有效率的管理、资源利用)反而成了培养野蛮的温床。
J·G·巴拉德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珍珠港事变后,他被日军羁押在龙华集中营。幸运的是,对我来说,这段经历并非陌生,因为在落笔之前我刚读过石黑一雄的《我辈孤雏》:
……大人们绝对不准我们进入上海市区内的中国人区域……在那些区域,有说不尽的可怕疾病,污秽,坏人。有一次我几乎要走出租界:我与母亲所搭的马车意外走到苏州河靠闸北区的一条路;运河对岸拥挤的低矮屋顶就在眼前,我紧紧屏住呼吸,害怕瘟疫会越过那弯细流飘过来。
——石黑一雄《我辈孤雏》
在石黒一雄笔下,上海是一个混乱而奇异的集合体,仿佛人体上一个畸变的肉瘤:大多数作家都能轻易地发现这里的不协调:上海滩的繁华富庶,租界的秩序井然,以及贫民窟的堕落与麻木不仁。可以想象,在这里长大的巴拉德目睹了与石黒一雄笔下主人公类似的景象:战乱、疾病、死亡,以及战争的“一手经验”。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完成于1975年的《摩天楼》是一部带有回忆性质的作品:在上海成长与在集中营受难的这些经历或者伤痛,已经内化成了日后巴拉德创作“都市灾难三部曲”(其他两部为《撞车》和《混凝土岛》)的经验。
这种经验是印象式的,而非景观式的。这种内化的结果便是,如同《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一草一木般,《摩天楼》里充满秽物的干涸泳池、屏幕破碎的电视机、以及堆积如山的宠物尸骨,无不充满着超现实主义的影子。
Part.4
继续谈谈故事的梗概。毫无疑问,摩天楼是文明的产物,是那种自诞生之初便肩负着人类文明标杆的杰作。
这幢设计精密、40层之高的大厦既是故事的背景,又是绝对的主角,它从上到下装载着两千个住户,配备有商场、泳池、健身房、美发沙龙、银行、幼儿园、小学、高级餐厅等,使居民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便利又舒适的生活,如一座“垂直的小城”。至于其时间背景,则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这个开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反乌托邦小说或者一个《雪国列车》式的故事,但这是一个误解:首先,大厦并不曾与世隔绝,其中的居民仍旧要到外面工作;而且这样的大厦如今并不稀奇。我自己在广州就曾住过这样的地方。
尽管大厦中的居民都是中产阶级,但依旧可以从中分出三六九等。分隔的方式也十分简单明了,底层由电视台记者、儿童书评作者、退役运动员等构成(即入门中产阶级),越向上越是富裕,而40层就是大厦的最高缔造者和统治阶级——富豪、演员、建筑师。他们不仅有更优越的居住环境,甚至还有一定的地位——比如决定着儿童进入泳池的时间或者饭店的菜品和价格。
故事的主人公则分别是下中上三层的代表:象征反叛的纪录片导演怀尔德,象征保守的医生莱恩与象征秩序的摩天楼设计师罗亚尔。
正是这三个阶层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小说的叙事动力:短暂的美好与秩序在完成之后便不断遭到挑战:上层毫不节制地向下层丢垃圾、宠物狗的便溺与下层儿童在游泳池中小便,这些琐碎的小事引发出的不满情绪不断发酵,最开始是窃窃私语与匿名破坏,逐渐演化为残酷的报复,最终是暴力决战。
至于这中间斗争的过程与最后的结果,我已经悉数略过了。这一部分没必要作为重点。有经验的读者在这一类小说(包括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尚未展开之际,便足以在蛛丝马迹之间推断出最终的结局:沦落在一个变态环境中的主人公要么被消灭,要么被同化,要么成功脱逃,绝无第四条路可走。
倘若真的有那么第四条路,我不知这篇小说写作的意义究竟何在。正因现实中无路可走,所以才需要以写作作为徒劳的对抗。
果然,小说的终局,在象征反叛的怀尔德与象征秩序的罗亚尔之间的对决中,等级结构也轰然倒塌,代之出现的是建立在“安全、食物和性”之上的新社会秩序。
在摩天楼的废墟中,崛起的是一个新的原始社会,一个崇拜乳房的母系氏族社会。
Part.5
无须讳言,《摩天楼》的语言单调匮乏,艺术造诣也颇为有限;好在巴拉德并不是一个文体作家。《摩天楼》的有趣之处,在于潜藏在它内部的一种恐怖想象:文明的崩塌并不需要任何外因的干预,而仅仅是出于自发。文明无法消灭野蛮,换句话说,它们只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这个想像是巴拉德与戈尔丁之间最大的不同。如果《蝇王》的故事需要一座孤岛、一场海难来搭建舞台,那么《摩天楼》只需要一次短暂的停电,然后毁灭程序就会像上好发条的傀儡一样自动运转。尽管摩天楼并不是孤岛——这一点巴拉德始终在反复强调——但居民们依旧会自发地醉心于愚蠢的斗殴与自我毁灭。
从这个角度来说,巴拉德要远比戈尔丁更悲观。在他的淫语秽言背后,传递出对中产阶级文明之“稳定性”极度的不信任。巴拉德并不关心人究竟如何由文明退回野蛮之中。在他笔下,文明的外皮会被一阵微风吹落,露出它掩盖的混乱与邪恶。
巴拉德用毫无限制的、铺陈的笔法竭力描绘外皮剥落之后的世界。随着他津津有味的,甚至是自恋式的书写,摩天楼的形象反而逐渐被淡化了,或者说,被意象化了。起初它还有些《与拉玛相会》中的“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式的轮廓,情节越是展开,大楼的形象就变得越加扭曲,越加抽象,最后只剩下破碎的人背后一团模糊不清的暗影。
不过,巴拉德至少给今天的作家留下了一些有用的遗产。譬如以绝对机械的方式发明和滥用空间意象,以此来人为地营造矛盾冲突,等等。这些都是炮制一篇反乌托邦小说的速成手段,很像加水就能食用的自热火锅——比如《北京折叠》。
这些作家就是不愿承认,真正的邪恶绝不会拒绝任何表露自身脉脉温情的机会,更不会让人一看就敬而远之。这使得他们的作品呆板,乏味,永远像是政论专栏里的讽刺漫画。
Part.6
一个成熟的读者应该学会不去追问这个故事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尽管这种追问会使得故事在逻辑层面上更加完备,但却丝毫无益于故事本身。
不过,就隐喻的层面而言,还是有必要在一些琐碎的细节上赘言几句,以此来作为本文的结尾。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信——《摩天楼》中对当代都市生活的想象绝无可能实现,大可不必把《摩天楼》看作都市文明与秩序的启示录。
在真正的摩天楼中,邻里之间的矛盾与龃龉当然时时有可能发生,但巴拉德的问题在于,他把文明想象得过于脆弱不堪。正因为他过分执迷于那种近乎残忍的冷嘲,才忽略了问题的本质:真正的文明人不会像怀亚德先生那样处理问题——赤身露体,被发文身,甩着傲人的性器像个蛮族酋长一样战斗与征服。尽管指导思想可能同样是野蛮而庸俗的丛林法则,但他们会用更文明的方式来包装自己。
文明之所以成为文明,是因为无论何时,它都绝不轻易脱下自己的伪装与矫饰。倘若真有人以“怒杀邻人”之类的方式解决问题,那么这场悲剧只会迅速沦为社交网络上布尔乔亚式的谈资。
此外,对于绝大多数在大城市中打拼的年轻人来说,很难说租住在摩天楼里意味着什么。首先,在这些地方,他们仅仅是过客,而非住客。
其次,在过于碎片化与程式化的生活之中,摩天楼仅仅能提供一个栖身之所而非领地,在这里没有任何值得用暴力捍卫的东西。
所以,如今我在读科幻小说的时候,往往会感觉很疲倦:大多数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人们在如何捍卫某种东西(或者如何被某种东西牵着鼻子走来走去),而鲜有人愿意讲讲什么才是值得捍卫的。
要跨过这具横在路上的高傲腐尸,可能需要一点文学之外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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